三年后。
时光荏苒,季节交替。又是一年冰雪消融春暖花开时节。
碧山书院内,一大早便是书声朗朗,朝气蓬勃。
院内那棵海棠花树下,此刻正立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那人着一袭宽大的灰色僧袍,愈加显得身材清瘦,他抬手,将一片掉落的海棠花瓣轻轻捏于指尖,凑近鼻尖嗅了嗅。
连翘提着菜篮子跨进院门,一眼便看到那伫立的灰色背影。
书院内从未有僧人到访,她疑惑地上前,在他背后站定,问道:“你是谁?”
那僧人缓缓转身。
连翘看清他的面容,大吃一惊,“裴……裴将军……你……你为何……”
眼前此人,五官清俊,姿容绝世,竟是那曾被誉为京城无双公子的冠军将军裴照!
想当初在辽东望海关,裴照拜俞方膺为师,俞方膺和上官璇待他如亲子,因此连翘对裴照也算熟识。
冠军将军裴照,抗倭常胜将军,那是何等的威名赫赫,风姿无双。
然如今,他却已落发为僧,敛尽风华。
那原本锐利锋芒的眼眸,也已变得淡然平和,毫无波澜。
见到连翘,裴照也是一脸淡漠,像是面对一个陌生人,只双手合十,淡淡道:“施主认错人了,贫僧法号无妄。”
无痴无妄,无心可息。
这世间,已再无裴照此人。
无妄岛乃凌素绾葬身之地,他便一生背负此名,自此古佛青灯,为她诵经超度,积福积德。
连翘怎不知裴照心中所想。忆起那个聪慧善良的女子,尽管已过去三年之久,她仍觉悲从中来。
只是她没有想到,裴照竟然会落发为僧。
听说三年前无妄岛与倭军一战,凌素绾拉着裴延之投火自焚之后,陆渊激愤之下,体内赤炎草之积毒爆发,如地狱煞神一般,功力爆涨,凭一己之力摧毁了大半倭军。
那一战,简直是风卷残云,地动山摇。
后来,消息传到碧山书院时,连翘悲痛欲绝,又忙于凌素绾的后事,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陆渊和裴照。
想不到,裴照竟作了此等选择。
她叹息一声,心内钝痛,“裴将军也是来祭奠阿绾的么?”
今日乃凌素绾之死忌,她一早便已在书院内摆下祭案,以奠芳魂。
裴照默然不语,半晌才出声道:“烦请施主带路。”
“好。”连翘点头,领着裴照往祭案所在走去。
祭奠之处在书院大堂偏殿。光线微熏,火烛扑朔。
李尔正在案前细致打扫祭台上的灰尘,听到脚步声,他回头,唤道:“连翘姐姐,你回来了。”
裴照看向李尔,三年过去,原本还是半大孩童的小耳朵,已长成高壮青年,身形比他父亲更加魁梧结实。
“这是?”李尔看向裴照,忽的瞪大双眸,指着他叫道:“你……你是裴将军!”
“贫僧法号无妄。”裴照依旧面容清冷,双手合十,缓步上前至祭案前,站定便不再言语。
婠婠,子归哥哥来看你了。
他在心中默念着,垂首闭目,难掩心中悲怆之情。
三年前无妄岛之战,他原本想在与倭军对战中舍身就义,断送了自己这条命,追随凌素绾而去,然赤炎草之毒爆发后的陆渊战斗力实在太过强大,倭军很快便溃不成军,因此最后他只受了些伤,却并未丧命。
海战尘埃落定之后,他们遍寻不获凌素绾的遗体,他也曾想在无妄岛边举剑自刎,最后关头却被陆渊一粒石子击落手中长剑。
陆渊一言不发,只沉着脸狠狠甩给他一张纸条,便带着十三暗卫大步离去。
那纸条,是凌素绾写给他的。
裴照默然立于案前良久,方回身,朝连翘和小耳朵道,“打扰了,贫僧告辞。”
走出书院大门,仰头便是清朗之天穹,如絮之白云。
裴照自怀中取出那随身收着的纸条,修长的指腹轻抚过上面娟秀的字迹。
子归哥哥,生命可贵,即便一息尚存,也不可轻言放弃。
他不知婠婠是何时写下的这纸条,也不知婠婠是何时察觉他早已抱了必死的信念。
待揭发和粉碎秋山一郎毒害淮安水军的阴谋之后,他便决定舍了自己这条命,以身殉国,为他们裴家赎些罪孽。
然而当他在无妄岛边打开纸条,见到上面的这行字时,他终于情绪崩溃,放声大哭。
那一日,他跪在海滩上,哭了很久很久,也不知流了多少泪。
自那之后,他心如死灰,却也彻底绝了自尽的心思。
这三年里,他自我放逐,走遍了大江南北,山川草原,越来越觉得人生如梦,红尘可叹。
途经塞北古庙之时,耳中听到那悠远的撞钟声绵长深沉,他忽然万念俱灰,如醍醐灌顶,走进古庙中,在那个老主持的点化之下,决定落发为僧,皈依佛门。
裴照收起纸条,最后转身看了碧山书院一眼,念了一声法号,“阿弥陀佛。”随后悄然离去。
路过明月桥之时,对岸走过一个清瘦颀长的男子,一身黑衣的背影逐渐消失在裴照的视线中。
裴照静静地立了半晌,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见,才收回目光,继续前行。
这世间,已再无他牵挂之人,劳心之事。
此后,滚滚红尘,无痴无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