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洲没在家待多长时间，初四就回到大理寺，顺道关心了一下孙武全在牢里的情况。孙太师打点过狱卒，所以孙武全在牢里过得还可以，他待的牢房内有桌有床有恭桶，被子也是簇新的。过年那天孙家还弄了一个十分丰盛的食盒进来，孙武全吃得味同嚼蜡，却把旁边几个牢房内的犯人馋得直流口水。
当天下午，孙太师便找上门。孙太师的动作如此迅速，魏凌洲并不觉得惊讶，这案子攸关着孙家的生死，孙家不着急才奇怪。
孙太师交给魏凌洲厚厚一叠东西。
“这些年孙家十分高调，确实与不少人结怨，但思来想去，对孙家怨恨如此之深，还能布下如此缜密的棋局，却只寥寥几人。老夫把能想到的全都写下来了，请小魏大人过目。”
魏凌洲拿过来翻了翻，发现孙太师写的还算详尽。与某人结怨的原因、过程、结果，上面的人名都是他熟悉的，不是有爵位在身的，就是朝中大员，他甚至还看到了睿王。
他翻开有关睿王那一页，睿王生母利贵妃和太后的恩怨他早就知道。据民间传闻，先皇还曾有过废太子转立睿王的想法，但后来也是不了了之。太后忌惮利贵妃，也忌惮睿王，先皇宾天后，过了没多久太后就处死利贵妃。
睿王当时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听闻他和利贵妃感情深厚，利贵妃因太后而死，他视太后和孙家为死仇也不为过。
魏凌洲看完一页又翻到了另一页，突然间目光凝在一行字上。
“工匠盗珠案？”
孙太师的脸色带着几分尴尬，“睿王和太后有怨不假，可和孙家的私怨，老夫思来想去，就只有这一件了。”
魏凌洲心中惊骇，他一直找不到“工匠盗珠案”的卷宗，没想到睿王和孙家都牵扯其中，这个案子远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孙太师见魏凌洲一直没翻页，于是主动解释道：“其实很多人都不知道，当年太后得到的琉珠，其实是利贵妃母子献上去的。先皇宾天后，利贵妃惶惶不可终日，利家不知从哪寻得一颗珍贵的琉珠，利贵妃献琉珠于太后，求太后放他们母子一马，太后也答应了。还召集了京城内大量的工匠，让他们设计制造天下间独一无二的凤冠。”
他顿了顿，“可没想到利贵妃得了心病，终日噩梦不断，过了没多久就在寝殿自缢，追随先皇而去。睿王……睿王他可能是误会了，认为利贵妃的死跟太后有关，于是就大吵大闹，还要太后把琉珠还回来。”
“当时老夫害怕他败坏太后的名声，就……命人私底下教训了睿王一顿。后来琉珠失窃，四百多个工匠都被关入天牢，可老夫觉得此案是睿王所为，就向皇上进言，之后皇上命睿王去为先皇守陵三年。”
魏凌洲都惊了，孙太师此举是政治博弈没错，可在睿王看来，他们先是不守信用逼死了自己的亲娘，然后自己去讨公道，又被人狠狠教训一顿，伤还没好呢，紧接着就被扔到一个鸟不拉屎的皇陵，对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子来说，简直是从天堂掉到了地府，这仇结的可谓是不共戴天了都。
尽管内心想法很丰富，魏凌洲也没表现出来。
“好，晚辈已知晓。”
他指了指“工匠盗珠案”几个字，说：“孙大人，实不相瞒，晚辈对这个案子很感兴趣，可是大理寺有关这个案子的卷宗大量缺失，能否请孙大人将此案详细讲一讲。”
孙太师迟疑一下道：“时隔多年，老夫对这个案子的详情也记不清了。家中应该还留着当时的一些笔录，老夫找到后就命人送来。”
魏凌洲笑了笑，“那好，晚辈在此多谢孙大人了。”
接着魏凌洲又翻看了其他记录，孙太师解释得口干舌燥，直说到天色擦黑才算完。
“有了这些资料，晚辈相信一定会尽快找到幕后之人。”
孙太师仍旧忧心忡忡，“小魏大人，老夫有个不情之请。”
“您说。”
“老夫为了找出陷害小儿的人，不得已才把秘辛暴露出来，还请小魏大人保守秘密。”
魏凌洲微微一笑，“还请孙大人放心，晚辈一定会守口如瓶。”
孙太师临走前去看了一趟孙武全，发现自己的傻儿子躺在床上睡得挺香，一脸无语地离开了牢房。
孙武全醒来后听说自己老爹来了又走，差点儿情绪崩溃，被隔壁的犯人好一顿嘲笑。两人隔着一堵墙壁怒骂，孙武全骂不过对方，又崩溃了一次。
魏凌洲反复翻看着孙太师给的资料，听孙太师解说时，他心中就有猜想，孙太师例举这些人中，有三个人最为可疑。
第一个是镇国大将军赵离征。赵老国公年轻时曾为大昭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他的大儿子赵离征，二儿子赵预安都是骁勇善战的将军。五年前灵州叛乱，赵离征还守在边境不能离开，赵老国公年老糊涂，整日离不得人。嘉明帝下令，命赵预安统帅大军赶往灵州平叛，赵预安本不愿离开老父，可是圣意难违，只能领军赶赴灵州。
赵预安和叛军周旋，打了几场胜仗，可没想到的是，他在战场上被流箭所伤，最终死于高热之下。
这个消息传回京城，君臣都十分悲痛。赵家人不敢跟赵老国公说出实情，怕加重他的病情，只能强忍悲痛。
有一天赵老国公从睡梦中醒来，说梦到赵预安要回来了，非要去城墙上等。家里人不敢真的让他去城墙，只好敷衍着带他到一家三层高的酒楼上，站在第三层也算是站高望远了不是。
巧合的是，那天孙武全就在二楼吃酒，他坐在窗口的位置和朋友高谈阔论，突然就提到了赵预安。可能是酒喝多了，也缺乏对战场的敬畏，他大肆嘲讽赵预安，说他是个四肢发达的莽夫，没有脑子，所以才会死在战场上。
站在楼上的赵老国公正好听到他这番话，愤怒的大吼大叫，非要跟孙武全理论，孙武全不知道楼上的人是赵老国公，二人当即争吵起来，赵老国公激动之下撞断栏杆，从三楼坠落，他的头砸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当场死亡。
赵离征接连接到弟弟和父亲的死讯，痛苦可想而知，后来他亲赴灵州剿灭叛军，为弟弟报仇。可是赵老国公的仇却不好报，第一，孙武全是太师之子，太后之侄；第二，孙武全一直坚称自己是无心之失，赵老国公是自己坠楼，又不是他推下去的，他何罪之有？
出事后，孙太师押着孙武全到赵国公府向赵离征磕头认错，赵离征气得要死，也只能咬着牙接受。
要说他恨不得弄死孙武全为父报仇，魏凌洲是相信的。
孙武全虽算不上什么大奸大恶之人，可恨也是真可恨。
赵离征常年驻守边疆，每年只能回来一趟述职，他上一次回来还是半年前。设下这样一个局对赵离征来说不算太难，他也有能力做到。
第二个可疑人选是工部尚书李悬。李悬跟赵离征不同，他敌视的是整个孙家。他还是工部一名小吏的时候，被孙武全羞辱过，后来他升任工部侍郎，又因为孙家老大的缘故差点儿丢官。
官场上的争斗杀人不见血，孙家怕他报复极力打压，李悬反击过几次，为此吃了不少亏，但他这人极为聪明能干，后来竟然坐上了工部尚书的位置，成了孙家的心腹大患之一。
以他对孙家的憎恨，设下这样一个局不无可能，毕竟他有这个脑子，也有这个能力。
第三个人选就是睿王了。睿王因为太后和孙家的关系吃那么大亏，如今的他已经今非昔比，他若要报当年之仇，也完全说得通。
确认了这三名人选，就可以制定相应的计划。毕竟狐狸藏得再深，也会露出尾巴。
想明白后，魏凌洲叫来长秋，让他安排人手去盯这三家的人，有任何古怪，任何异动都要来禀报。
安排完之后，魏凌洲疲累地靠坐在椅子上，他现在最期望的反倒是孙太师手中那份关于“工匠盗珠案”的笔录，了解到完整的案情，如一也算是完成一个心愿。
又过一天，孙太师派人送来一本很厚的册子。
魏凌洲垂着头看了半天，这才慢慢翻开第一页。
当年孙太师为坐实睿王是盗珠案的幕后指使，花费了很大精力，他所记录的这本册子，详细度堪比大理寺的结案卷宗。
除了魏凌洲已知的那些内容，四百一十三名工匠的名字都在其上，被称为首恶的殷其牧和纪卿南，其实是首饰铸造这个行当中，南派和北派的代表人物。能成为代表人物的，一般都是极其优秀的人才，可惜糊里糊涂地成了刀下亡魂。
册子里记载了较为详尽的时间线，封宫之后，这四百多工匠的吃喝拉撒都在一起，宫外有禁军把守，太监送饭或者往外运什么东西，都要经过详细的检查，宫外有人要偷盗琉珠，根本进不去。
若是工匠偷盗琉珠，第一宫里到处都是人，干什么都会立刻被人发现，这些工匠必定都受过严刑拷打，在杀头的威胁下，谁敢拿着自己的命替别人隐瞒；第二，还是运送的问题，假如偷琉珠时好运的没被人发现，怎么运出去？要知道守门的禁军严格到连恭桶都不会放过。此外送饭或者倒夜香的太监进出时，都会随机跟进去两个禁军士兵，停留时间也有严格规定，有一点点异动说不定会被当场斩杀，可以说从方方面面把路给堵死了。
当年孙太师认定盗珠的就是睿王，可怎么都查不出睿王参与的痕迹，不然睿王绝不会只在皇陵待了三年。
为了查出琉珠的下落，四百多个工匠都经受过极为可怕的酷刑。特别是殷其牧和纪卿南，被折磨的几乎不成人形，可是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偷的。
那年嘉明帝刚刚登基，还没养出那么冷硬的心肠。见实在审不出什么，本有意宽宥这些工匠，可太后却坚决不允。于是拷打继续，折磨继续，后来甚至发展到用工匠的三族做威胁。
第二天殷其牧和纪卿南就认罪了，说是在制作过程中，不小心毁掉了琉珠，因为害怕责罚，所以只能撒谎。原本想着法不责众，可如今都要夷三族了，自然就撑不下去了。
太后震怒不已，然后这四百一十三名工匠全部被判斩刑，随着这批精英工匠的死亡，大昭的首饰铸造行业落寞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近些年才逐渐繁盛起来。
册子的最后，孙太师竟然随手记录了殷其牧和纪卿南的家眷，她们逃过了死亡的命运，却逃不过家破人亡的命运。
魏凌洲的视线划过殷其牧的家眷，停在纪卿南这个名字上，只见后面写着：
妻，李婉之。女，纪如一。
纪如一……
如一？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
是他认识的那个纪如一吗？
肯定是的，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求他去查这个案子的卷宗。她说过自己是个孤儿，爹娘在她五岁的时候就死了，算算时间完全对得上。也就是说纪卿南被斩首后，她娘也跟着去了。她小小年纪要面对这么惨烈的事，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是不是不停呼喊着爹娘，夜夜哭泣？
魏凌洲手指紧紧捏着册子，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
长秋推门而入，看到魏凌洲脸色煞白，吓了一跳，“公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出去一趟。”魏凌洲拿过大氅披上，大踏步走出房门，掀起一阵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