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被点到的女子闻言,并没有寻常人被看中的喜悦之感,仍是低着头,向前迈了一步,然后才缓缓抬起头,露出姣好的容颜,“奴婢玉芜,见过姑娘。”
就在这女子抬头的瞬间,连阅人无数的顾文也不由得赞道,“好一双媚眼!”
是的,堂前缓缓而出的女子生了一双狐狸似的媚眼,微微抬眼向人看来,顾盼生情,让人的心神不由得为之一动。然而你细看她的眉宇,又透露着一股温婉,恰好的中和了她相貌上的妩媚,使得她明艳而不媚俗,动人但又不露骨,似是生来就得了老天的宠爱似的。
见顾明玉选中了玉芜,一旁的管事胡子上翘,像捡到钱了似的笑的格外开心,“大姑娘真是好眼光,这玉芜乃是咱们牙行远近闻名的侍女,当初不知有多少人要出高价将玉芜买下,但都被她拒了。”
“哦?”顾明玉挑眉看着她,“为何宁愿做侍女也不愿应了人家?”
玉芜向她福了福身,“因为玉芜曾发誓,此生誓不为妾!”
“你怕是出身不低吧,为何沦落至此?”顾明玉侧头看着她,这玉芜身形端庄,步履和动作都像是经过专门的教导似的,同顾明玉幼时的教养嬷嬷很像,但她双手保养得当,年岁看上去也不大,不像是从宫里出来谋生的宫女。
“实不相瞒,玉芜乃是罪臣之女,后来家道中落,族中人走的走,散的散,多亏了牙行的范叔救了奴婢一命。”
“难怪。”顾明玉审视了一番,“你可愿跟着我?”
虽然出身是个问题,可是前年陛下大赦天下,很多罪臣的族人都被放了出来,她这样的情况也不是没有,所以不足为虑。何况玉芜无论是容貌还是教养都很出众,顾明玉一直想要个这样的侍女近身侍候,她想,便是先前祖父花了大价钱请来的婢女,也远不及她。
“能得姑娘的青眼,是奴婢的荣幸。”
“很好,”顾明玉看向顾文,“那就要她了。”
旁边的牙行管事笑的别提有多灿烂了,“承蒙大姑娘恩惠,二百两银子,不二价。”
二百两银子,先前裴秀容买下的所有人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两,玉芜一个人的身价就快赶上所有人了,不过顾明玉毫不在意,她在侯府每年的开销少说也要一千两银子,不过是买个丫鬟而已,算不了什么。
一早便得了顾远卿嘱咐的顾文立刻将银票奉上,从牙行管事手中接过玉芜的卖身契递到了顾明玉面前。
顾明玉使唤瑾儿将那身契收下,又从剩下的人中选了两个看起来还算伶俐的丫鬟,如此一来,她身边就有四人伺候了。
牙行管事又收了五十两银子,吉利话直说个不停,然后欢喜的带着剩下的丫鬟出了府。
顾文将几人的身契悉数交给瑾儿,同顾明玉打了声招呼便离开了。
玉芜来后,没过几天便成功取代了瑾儿在顾明玉身边的地位,其实瑾儿也是手脚麻利、惯会看顾明玉眼色行事的,不然也不至于在顾明玉身边待这么久,何况她千里迢迢跟着顾明玉从侯府到福州,对她也算是忠心耿耿,主仆之间也算是情谊深厚。
只可惜她对上的人是玉芜。
玉芜似乎天生就能看透人的心思,很多时候顾明玉还没有开口,往往只是一个眼神,她就瞬间理会了她的意图。
再加上玉芜琴棋书画、诗经雅集,什么都能说上一二,与同样小有涉猎的顾明玉很聊得来。而且她并没有因此忘了自己的身份,一旦顾明玉表露出不满或者厌烦,她能不露声色的转移话题,她来的这几日,顾明玉连火都很少发了。
见此情景,瑾儿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一方面她的确害怕动怒的顾明玉,甚至每每想起顾明玉发泄似的在她身上留下的伤痕就忍不住打一个冷战。可同样的,见玉芜如此轻易便取得了顾明玉的信任,并一跃居于自己之上,瑾儿又有些隐隐的不甘。
只是这些,对于一向以自我为中心的顾明玉而言,并无关联,她甚至觉得怎么没有早些遇上玉芜?相比于玉芜的体贴勤快,呆愣的瑾儿实在显得过于笨拙了。
这一日裴秀容正坐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手中拿着一个花样子绣着。前几日某人拐弯抹角的抱怨着腰上别着的荷包旧的可怜,连外边缘都磨出了毛刺,见她反应不大,还装腔作势的大声叹着。
裴秀容被他缠的没有办法,便应许了给他缝一个荷包,谁知某人得寸进尺,还要给他缝一条腰带,不答应就又是一阵长吁短叹。她还能做什么,只好全都应了。
自从在福州安顿下来后,裴秀容对这里的风土人情还是很满意的,虽然冬天的寒冷能刺到人的骨子里,但抛开冬天,其他季节相比于京城还是十分温暖的,又十分湿润,感觉皮肤都好了很多。
这会儿坐在院子里,微风习习而过,别提多惬意了。然而可能连老天也看不下去她的过于自在,很快,麻烦便找上门了。
“给夫人请安。”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裴秀容十分诧异的抬眼看过去。
只见一向在她面前趾高气扬、浑身戾气的顾明玉正低眉顺眼的向她问着好,即便她一时怔愣忘了叫起,也没有丝毫怨言,温顺的样子像换了个人似的。
“大姑娘来了,快快起来。”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性情大变的顾明玉呢?
裴秀容招呼夏竹端茶过来,又使人搬了个方凳放在她面前,“大姑娘请坐,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我这儿了?”
话音刚落,刚坐下的顾明玉又诚惶诚恐的站起身,“先前是我一时迷了心智,竟屡次顶撞夫人,还害得父亲与夫人生怨,明玉每每想来,实在觉得愧疚难捱。所以才不请自来,不奢求夫人的原谅,只想向夫人表明我的一番心意。”
翻了年顾明玉已十一岁了,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转眼不见的时候个子便抽条了一大截,之前大病初愈好不容易长出的肉这会儿又消失的无影无踪,加之她今日穿的衣裳格外宽大,显得她整个人瘦的好似皮包骨头似的。
“快坐下说话,怎么这样客套?”裴秀容喝了口茶,笑意盈盈的招呼着她,“我虚长你几岁,自然明白你这个年纪的心思,怎么会生你的气呢?反倒是你,小小年纪莫要忧思过重,与身子有害无益。”
顾明玉仍然低着头,做聆听状,只乖乖点头,时不时应一声。
裴秀容捧着茶杯,饶有兴致的想着,她总以为嫁了人,便能远远逃开裴府,远离王氏等人,可如今面不改色的同交谈着,好似什么矛盾也不曾有过似的,她才惊觉自己原来在不知不觉中竟也活成了王氏的样子——当年王氏就是这样,总是笑脸迎人,可她比谁都清楚,那不过是她借以掩饰自己的伪善罢了。
而顾明玉呢,她会是另外一个自己吗?
不,不是的,裴秀容在心下暗自摇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怎会有人在短短几日的功夫完全改了性子呢?何况顾明玉对她的不满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她若是真的相信她从此改好,那才是真的蠢呢。
陪着顾明玉有一搭无一搭的聊了几句,裴秀容便专注于手上的针线,怎料顾明玉忽然探过头来,“夫人这是缝的何物?”
她突然的动作,没来得及防备的裴秀容差点将针划到她的脸上,裴秀容连忙躲闪,收线时却不慎刺伤了手指。
“呀!”顾明玉先于裴秀容叫出了声来,“夫人没事吧,怎么这样不小心?快来人,拿块干净的帕子来!”
“这是怎么了?”刚进院的顾远卿被这叫声唬了一跳,“明玉也在?”
“父亲,”顾明玉低着头,眼睛却微微红了,“父亲!”
“爹爹在,”见长女哭的可怜,顾远卿顾不上旁的,连忙走过去哄着她,“爹爹在呢,怎么突然哭了?”
顾明玉哭的狠了,抽噎着道,“父亲,女儿错了,女儿先前不该那样对您!”
“原来是为了这个,”顾远卿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受了什么委屈呢。爹爹怎么会生你的气呢,你可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想以前似的哭鼻子?”
顾明玉揉了揉泛红的眼睛,突然想到了什么,余光扫过已经前脚刚刚迈进门里的裴秀容,脸上挂着担忧,“女儿刚才害的夫人刺伤了手,爹爹快去瞧瞧吧。”
“好好好,爹爹这就过去,明玉乖,莫要再哭了。”顾远卿失笑一声,伸出手拍拍她的手,心里只觉得一阵熨帖,方才一瞬间,他感觉又回到了从前女儿十分亲近自己的那段时日,先前因为公务而忙了一整日的疲倦也一扫而空。
望着他的背影,复又低下头的顾明玉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弧度,内心喃喃道,“她说的,果然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