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此事的崇真帝冲冠为红颜,当场下了一道圣旨,言说皇后心思歹毒,不堪为后,差点夺了她的后位,还要将她打入冷宫。若不是她那时被诊出已有了一月的身孕,又有前朝大臣极力反对,恐怕这会儿后宫早已没有他们母子的立锥之地了。
自那以后崇真帝便厌了她,再不愿踏入她的地盘一步。即便龙凤胎出生,崇真帝大喜过望,也只是命人将孩子抱过去,看都未看生产了一天一夜、从鬼门关走了一遭的皇后。
“子宛,”就在皇后愣神时,崇真帝有些伤怀的叫着她的字,“你我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坐在一起了?”
“皇上公务繁忙、夜以继日,臣妾怎好为了些许琐碎之事打扰您?”
皇后这么多年起起落落,心态再不能更平和。从前她怨过、恨过、痛过,现在回首当年只觉得自己虽然贵为皇后,也不过是一可怜人罢了。崇真帝有心同她重修旧好,她却没了对他的执念。
“子宛可是在怨朕?”
皇后笑了,“陛下怎的像是吃不到糖的小孩子,都这么多年老夫老妻的了,怎么还是说这样的话,怪叫人难为情的。”
许是被那句“老夫老妻”给哄到了,崇真帝哈哈一笑,“在子宛面前,朕好像又成了当年的那个毛头小子。”
“陛下,”皇后嗔怪的看了他一眼,“您匆匆来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按照常理,皇上去哪个妃子的寝宫之前,一般都是叫人事先通知的,也好方便人为接驾做准备。可今日直接来了她这儿,若只是突发奇想来小坐,皇后是不信的。
被她这话问得一愣,崇真帝故作不知的打了个哈哈,“听说你这几日一直守着长宁,怎么不见她?”
如此明显的转移话题,皇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既然他偏要打太极,那她就奉陪到底。
“她啊,又闹脾气呢。都说良药苦口,何况太医开的还是祛疤的药方,难免苦了些。又怕她蹦蹦跳跳的扯着伤口,臣妾便叫人将她拘在屋子里。结果您猜怎么着,这丫头竟是连臣妾也怨上了,臣妾一气之下便叫人封了她的寝宫。”
“宁儿一向乖巧,想来是你管她管得太严了,”崇真帝对于这个长女还是极为疼爱的,“一个孩子,你同她置什么气?”
“还说呢,长宁如此不好管教,还不都是陛下您惯出来的?过了年她都二十一了,寻常女子像她这个年纪孩子都生了,她倒好,整日没个正形,怪不着调的。”
崇真帝最喜欢这种只谈家事不谈其他的氛围,被她怪罪了也不恼,“一晃宁儿也这么大了,岁月不饶人,咱们还能留她几年?这女子嫁了人便身不由己了,宁儿向来有分寸,子宛莫要太过忧心。”
想到长宁做的那些糟心事,皇后简直没眼看,偏生崇真帝一脸“娃还是自家好”的得意劲儿,若是旁人敢在她面前这么站着说话不腰疼,皇后早就叫人打出去了,可谁叫他是皇上呢?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皇后不欲再提,只道,“总之,臣妾这次是打定主意要好好管教管教长宁,陛下可莫要再像之前一样惯着她。”
见她动了真格,崇真帝一副老实人的模样乖乖应着,“好好,朕不插手便是。”
崇真帝略略坐了一会儿,便到了该用午膳的时间。及至饭菜都上了桌,皇后扶着他来到桌前,自己也随即挨着他落了座,崇真帝突然叹了一声,“朕有子宛在侧,小五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守在寝宫,朕,于心不忍呢!”
他一开口,皇后便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当初在秋猎场上,崇真帝当着众人的面金口玉言,将五皇子和贵妃禁了足,那时他正在气头上,这会儿气消了,便又后悔了。
可是皇帝亲自发了话,五皇子和贵妃又没有做什么有利于万民、有利于朝廷之事,他便是想将人放出来,也没有合适的理由。更何况朝令夕改,如此随意岂不是有辱他身为天家的威信?
但若是由六宫之主的皇后下令,那这就是皇室的家务事,便是那些最爱管闲事的大臣们也说不出什么来。
无事不登三宝殿,原来皇帝打的是这个主意。可凭什么事事都要按照他的心意来?
既然皇上揣着明白装糊涂,皇后干脆陪着他绕圈子。
“陛下这话倒是提醒了臣妾,小五也老大不小了,他三哥这个年纪都定了亲事,明日我就去请各家的女眷进宫,探一探口风。”
三皇子长五皇子三岁,已经成亲三载,三皇子妃温婉贤淑,同皇后相处极为和睦。只是三皇子妃一年前产下一子后便一直缠绵病榻,很少进宫,所以在京城中的存在感并不强。
“这······是不是太急了些。”
贵妃一早便挑好了五皇子妃的人选,只是她看重的姑娘年岁还小了些,便想着等其及笄了再谈此事,先前她曾多次旁敲侧击,暗示崇真帝她自有打算。这会儿虽然她人不在场,可是说过的话崇真帝都记着呢。
“不早了,”皇后十分不赞同的看了他一眼,“陛下日理万机,可小五的事您也要上心啊,老三的孩子都会走路了,可小五呢?您方才不是也说了,别人家阖家欢乐、热热闹闹的,小五却孤苦伶仃的,说的我都不落忍。现在贵妃不得空,我这个做嫡母的,总不能就这么不管不问吧,还是说,您是打从心底里信不过臣妾?”
她语气戚戚,甚至还因为委屈而红了眼睛,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崇真帝再推辞可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也罢,子宛你办事朕一向是放心的。这样吧,明日你先召命妇进宫,待到拿出个大致的章程来,朕与你一同商议。”
什么一同商议,说白了就是信不过她。皇后心中暗讽,果真是他放在心尖尖上的人,简直是事事都为其考虑到了,当初三皇子娶亲也没见他这么上心!
想到当初三皇子的亲事因为贵妃的横加阻扰而一波三折,皇后就咽不下这口气!
不过当着崇真帝的面,皇后几乎是破涕为笑,“瞧您说的,这么大的事自然要小五自己点了头才是,咱们为人父母,也该顺了孩子的心意才是,不然哪里是说亲,这不是结仇吗,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少年夫妻到今日,也有二十多年的时间,这么多年足够皇后看清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什么货色,也足够她摸清崇真帝的软肋。
若说贵妃凭借着崇真帝对她的感情而有恃无恐,那皇后就是靠着对崇真帝的了解而无往不胜——她敢说,就连贵妃对皇帝心思的拿捏,也远不及她。从前她只不过是还惦记着过往的旧情,放不下身段像贵妃一样小意奉承罢了。
果然,崇真帝开怀大笑,拉着她的手轻轻摩拭着,“还是子宛最懂朕,小五的事,就由你多费心了。”
皇后低头做害羞状,“都一把年纪了,您怎么还······都是您的孩子,您可不能厚此薄彼,等小五的事有了眉目,也该替长宁相看了。”
“好好好,都依你!”
崇真帝抚掌大笑,当晚便宿在了皇后处,第二日一早才离开。见帝后感情转好,门外伺候的宫人们都很开心。
先前贵妃一枝独秀,在她的映衬下六宫粉黛简直失了颜色,就连皇后都显得有几分势弱。
现在皇后复宠,连带着宫人们也有了几分底气,好似连腰杆都挺直了。
然而这看似风光的背后,掩藏着多少心酸和凄凉,只有皇后自己知晓。
虽然崇真帝起床时故意放轻了声音,还示意宫人们不要吵醒她,可其实她早在崇真帝坐起来的那一刻就醒了。
这么多年伴君如伴虎,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爱憎分明、坦坦荡荡之人了,后宫里个个跟着人精似的,她在后宫浮浮沉沉,早已打磨得圆滑谨慎,话出口前都得反复思量,更何况近身侍候崇真帝呢?
只不过崇真帝既然这么吩咐了,她就乐得装作熟睡的样子。
等崇真帝收拾妥当离开,皇后便披了件外衣,下了床坐在梳妆镜前。
屋子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可她的指尖却发凉。
长发散开,根根银丝在乌黑的头发里显得格外刺眼,先前常在她身边伺候的赖嬷嬷,替她编发时总是喜欢小心的将银发藏起来,后来赖嬷嬷老了,走之前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娘娘,以后奴才不在了,谁给您编发呢。”
赖嬷嬷是她母亲留给她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从她幼年时便跟在她身边的,这些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她终究是茕茕孑立、孤苦一人。
往事总是叫人唏嘘,皇后看着镜中无比陌生的容颜,恍惚记起那年她及笄时,母亲在她身后欣慰又不舍的眼。
那时可真是不懂事啊,满心想的都是意中人,少女心事常怀春,总以为未来等着她的是金玉良缘,却不知成了亲,天上的仙君也就入了俗世,再谪仙一般的人,同世俗有了牵扯,其实也不过俗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