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黄公子千里相请 美狐妖欣然应约
《诗》云:“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又云:“祈年孔夙,方社不莫。”《孝经纬》曰:“社者,土地之神。”由此可知,先民农耕发端,便有神灵。这土地神,乃是最亲近百姓的,也最是能保一方平安的。若说县令处置阳间县事,这土地便要插手此地的阴司祸福。
永安县原本不大,并不如畿县、望县、紧县一般地修筑高大城门,出了中间几条热闹街道,便见大片农田。村村相连,户户相通。故而永安县供奉土地,却没有城隍。
那土地神皆是本地贤达忠孝之人过身后,受到册封而任命的。便如同人间官吏,做得好的,便有福升入天庭;做得平庸的,也可积些功德,修个好来生;若犯下大错,一样接受天罚,甚至魂飞魄散。
这永安土地的泥胎虽与天下各个土地像一般无二,塑了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模样,然而真神却并非如此。
此刻月上中天,万籁俱寂,永安县家家户户皆安睡了,只一两声狗叫,也不过吵得主人家翻个身罢了。那土地庙顶上,却有两个人正拿了酒壶、烧鸡,又吃又喝,好不痛快。
只见其中一人眉目寻常,宽脸浓眉,不过十八九岁年纪,却穿了一袭旧唐的黑色圆领袍衫,扎了幞头巾子;另一人俊美非常,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穿一身交领月白袍,却偏生了一头银发,也不绾束,只披散一背。
只听那银发男子笑道:“蔡老官儿,有人来祷告祈福,你管是不管?”
原来那貌不惊人的少年竟是永安土地!他姓蔡名怀安,乃是晚唐时人,因侍奉寡母至孝,为母扶灵返乡的路上又因救人而亡,遂被阴司荐为永安土地。这一百多年间,蔡怀安兢兢业业,力保永安岁岁平安,除却上天分派下的大灾惩戒世人之外,可谓夏无涝,冬无旱,百姓多少能保得住温饱。凡有来庙中祈求的,他能允便允了,甚是勤勉。
而这永安地界上非但住了人,也有些修仙的妖魔各据洞府,蔡怀安清查仔细,一一登记在册,不敢疏忽。幸而他这地面上的妖魔皆是向善之辈,只安心修道,也不曾祸害百姓。蔡怀安到任之时,便有些妖魔前来拜贺,其中一灵狐,名叫黄九郎,最是潇洒,又知情识趣,跟他甚为投缘,遂成挚友。
那黄九郎修的原本是媚狐道,后不知为何,又改修天狐道,如今已然修出了八尾,只需再过些时日便能为地仙。狐狸皆贪杯,他更是个中翘楚,常常携了好酒来与蔡怀安共享。一来二去,蔡怀安也央他做些公事,算作积德了。
今日原本无聊,黄九郎抱了一坛陈酿,拎了只烧鸡来寻蔡怀安,两人方才坐下,便见陈鸣山进了庙来,默默祝祷。蔡怀安与黄九郎在屋顶上边吃喝边听了个详细,末了陈鸣山离去,两人便有一番议论。
蔡怀安手中虽拿了杯子,却也无心品尝,只说道:“这陈主簿虽是庸才,倒也算心系地方,他今日所说,我也见了。两天间几路鬼差来去,似带了人走哩。”
黄九郎笑道:“鬼差拿人,原本是常事。这夏日间,耐不住暑气暴亡也是有的,哪里就有那么多瘟疫?若是不循生死簿的冤魂多了,阎王殿上怎不会派人来查。”
蔡怀安知他说得有理——他虽管着一方土地春播秋收,执掌民生,然而各家各户福寿财禄却并无甚处置大权,小病小灾什么的,寻一些往日功德便可抵消,若是定了生死的,连一刻钟也短不得。
但是陈鸣山所告的,又令他有些担忧,况本县主簿素来虔诚,他也不好弃之不理。
黄九郎见蔡怀安面色,就知他心中所想,遂道:“若今日又见鬼差来,不如上去问上一问,看看是否有异。”
蔡怀安忙道:“九郎出的主意甚好,就如此。”
黄九郎大笑:“蔡老官儿,我与你出了主意,你须得自饮三杯谢我。”
蔡怀安哪有推脱的,即刻便饮了。两人你来我往,不多时就着烧鸡将酒喝光了。
此时已是子时,阴气最盛,鬼差收魂正是忙。两人在永安县内逛了几轮,都忍不住大吃一惊——原来今夜鬼差竟来来去去地有八组人,牛头阿旁,黑白无常,要么拿锁链拖了人走,要么客气地请了出门,都不空手。
蔡怀安又急又惧,对黄九郎道:“自我就任本县土地,除了大灾之年,还从未见如此多的鬼差出入。说不得要去打听一番。”
黄九郎也肃然道:“老官儿说得不错,我与你同去。”
两人窥见一对黑白无常自一户人家出来,便迎上去。蔡怀安唱了个诺,拱手道:“二位差官辛苦,可否站一站,与小神说说话?”
只见那白无常身着斩衰,腰束草绳,足套草鞋,颈挂纸锭,手拿铁索,长方帽没有两尺也有一尺五,且又瘦又高,八字眉眼,勾腰驼背,一副愁苦之相。见了蔡怀安,他翻着白眼嘶声道:“尊神莫怪,咱这就要去复命,森罗殿上,一刻也耽误不得的。”
蔡怀安悻悻地闭了口。然而黄九郎何等机灵,走上来便笑道:“差官们辛苦,小的也是明白,若不是差官们守时履命,又怎保阴阳平衡?然而办差毕竟辛苦,既然路过永安,小的也该孝敬一些薄酒。”
说罢也不知从何处又变出一个酒葫芦,恭恭敬敬地捧了上去。黑白无常对望一眼,又看后头牵着的那人兀自掩面,哭个不停。黑白无常咧嘴一笑,接过了黄九郎的葫芦,道:“算得你有心,咱也却之不恭了。”
说着便你一口,我一口地灌起来。
黄九郎朝着蔡怀安使一使眼色,土地官儿便省得了,隔空取来一盘牛肉,又奉给了两位无常,口中道:“近日里永安县多有差事,两位官差可受累了。却不知这许多人,都是因何而亡?”
那白无常口中塞了牛肉,囔囔道:“咱不管那崔判生死簿上的勾画,只管领了命来拿人。”
蔡怀安连声称是,却又不死心道:“往日里若有天罚,小神都有接到旨意,不敢抗命。然而这许多人命,却不见知会,小神毕竟是一方父母,少不得要多嘴问问。”
黑无常吃了酒,口里软,便答道:“尊神果然尽职,也不相瞒,此番永安的差事是多了些,咱进出也有好几趟了。然而崔判笔下并未出错,拿到的人也有殿上接收审问,无有冤屈的,可见永安这番是合该如此了。”
蔡怀安心头叫苦,却也不得不皱眉相陪。
此刻黄九郎却趋近那亡魂身边,低声问道:“你姓甚名谁,怎地会亡故?”
那亡魂乃是一老妇,见黄九郎相问,正好倒一倒腹中苦水,抽抽搭搭地道:“老身名叫江刘氏,乃城中篾匠之妻。白日里如寻常一般,夜里就被这……这两个鬼捆上,不问情由便拖拽到此处……老身家中老夫尚在,长孙尚未足月,怎舍得走的……”
黄九郎不耐烦听她啰嗦,急于探听消息,于是追问道:“你白日可吃喝了什么不洁之物?可见了甚么古怪之人?”
江刘氏泪眼婆娑,只是摇头:“老身只照看家中孩儿,吃食与寻常一样,也不过去买些米粮,并无任何怪事……怎的就惹来这两个鬼呢……”
一面说,一面又嘤嘤啼哭。
黄九郎见问不出所以,便退回蔡怀安身边,暗地里向他摇头。此刻黑白无常也吃完酒肉,向两人略一拱手,拉了老妇人径直走了。
黄九郎见他们走远了,才对蔡怀安道:“蔡老官儿,你可问出什么底细?”
蔡怀安摇头不语,黄九郎啐了口,道:“好酒好肉都喂了狗了。不如我二人且去那户人家看看尸首,如何?”
蔡怀安也觉可行,便与黄九郎隐了形,潜入那户新丧的人家。只见得江刘氏的尸身仍仰卧在榻上,身旁躺了其夫,兀自酣睡,并未觉察发妻已然身亡。
蔡怀安与黄九郎细细看了尸身,只见其面色如常,只头颈有些红斑,十指略微发黑。黄九郎再细看,发现其掌中有一只孩儿的旧银锁。
两人各自发力,探了一探,并未发现怪相,只好又出了门去,回到土地庙中。
蔡怀安皱眉道:“如此看来果然是循了道理在收人走么?”
黄九郎却摇头:“可即便是阎罗殿上有定数的,也该发于你牒文才是。”
蔡怀安思想不透,便与黄九郎说,再走几户查探。黄九郎甚是仗义,与他走了一圈回来。两人心头更是烦闷——
原来今晚死者都与陈鸣山所忧的撞在一处,状如疫病。
蔡怀安面色黑沉,极为不安,他虽是正神,却位卑言轻,无法可想。倒是黄九郎眼乌珠一转,说了条计策出来。只听他道:“我有一同宗前辈,已成正果,虽未奉召领职,却在世间游历,很做了些功德。既然正神这边查不出纰漏,我或可去她处求教。若她能帮上一帮,当可将此事弄个清楚。”
蔡怀安立刻笑逐颜开,冲他一揖,感激道:“九郎恁地热心,又有主意,我这里就多谢了。”
黄九郎道了声“好说”,也不耽搁,运起缩地术,便向武夷山而去。
却说武夷山乃在闽南,风景绝佳,也是一处极好的清修之地。贯休禅师曾作诗云:“万叠仙山里,无缘见有缘。红心蕉绕屋,白额虎同禅。古木苔封菌,深崖乳杂泉。终期还此去,世事只如然。”
黄九郎所说的同宗前辈,也正是在此地修炼的一只赤狐,名为“朱红”,已有千年道行,炼出了九尾,是为散仙,洞府便在那九曲溪的岩壁之中。黄九郎从前还是小妖时,朱红为众狐开坛讲法,点化修道,曾言他媚狐道不可取,即虽能速成,却与功德有碍,是以黄九郎改修天狐道。然而从那一刻起,黄九郎便已对朱红大为倾心,思慕不已。他发奋努力,力求早日修成正果,能与朱红比肩,这几百年来,果然大有所成。朱红与他偶尔相会,对其修为精进大是赞赏。黄九郎也是每见她一次,便更用心十分。
那九曲溪乃是武夷山中美景,溪水发源于茂林之中,蜿蜒曲回,将座座峰峦串接起来,如银带坠绿珠,煞是好看。行走溪水边,只觉得巉岩之间翠意葱茏,水波之下寒绿森森。
黄九郎来到朱红洞府外一里处,便不敢再运用法术,只落地化为一个山民,穿戴整洁,步行过去。待得来到一处峭壁下,只见周围木石成一品字形,当中一空地,正对着峭壁最下处的平滑巨石。
黄九郎整一整衣冠,来到空地中站定,朗声道:“小弟黄九,特来拜望朱红姐姐,不知姐姐可否惠赐一见?”
他话音刚落,只见那巨石便从中裂开一条缝隙,正好容得进一人出入。一位身材长大的汉子做家丁打扮,走出来揖了一揖,道:“主人请贵客入内说话。”
黄九郎客气道:“有劳管事的了,然而足下看着面生,可否请教名姓?”
那汉子道:“小人名叫刘吉,乃是主人救回来的石方相,在主人座下当差也不过百余年。”
黄九郎道:“原来如此,失礼了,相烦带路。”
于是刘吉将黄九郎带入巨石之中,那峭壁下顷刻间便又恢复如初。
朱红的洞府虽在岩壁之中,内里却是别有洞天。只须过一段黑路,便来到一处天井下,天光乍现,豁然开朗。一方深潭边上是山石平台,上面花草掩映,听琴烹茶最是合适的了。黄九郎还未走近,便听到一阵娇笑,那声音真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好似一壶冰酒,霎时便教黄九郎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无比舒坦。
他精神一振,便要上前,忽然又听到一男声道:“姐姐果然厉害,这一招小弟实在抵挡不住,只好弃子了。”
黄九郎刚被浇灭的燥热直接就变作了一股无名火,他有心卖弄,左足轻轻一点,便飘上了石台,那身形飘逸,便如云中仙鹤,直教人忍不住要喝声好。
黄九郎落在石台上,便见两人做在一副棋盘前,正在对弈。左面那人乃是一红衣女子,脸不脂而桃花艳,腰不移而杨柳舞,静时好似冰雕玉凿,一动即是百媚横生,除了朱红娘子能是哪个?右面那人则是一书生,着一玄色襕衫,面目寻常,只一双眼睛长得极好,微微一转便似有光华流动,极是不凡。
黄九郎掐指一算,便知这书生原形乃是一只黑狐,道行与自己相当。瞧他与朱红谈笑对弈,当是熟稔得紧了。
黄九郎心头一番计较甚快,随即便向朱红作揖为礼,问了好。朱红笑道:“三百年未见,九郎的修炼又上了一层,看来大成之日不远矣。”
黄九郎道:“那也要谢姐姐多次指点开化,否则小子此刻还在那山野中胡乱跑跳,祸害乡民呢。”
朱红笑道:“九郎每次都恁地客气,来来来,快认识一下这位新道友。”
那书生模样的黑狐起身来拱手道:“小弟胡五德,字长鸣,祖居峨眉。蒙朱红姐姐抬爱,来洞府修习术法,不想竟能偶遇道友。”
黄九郎笑容满面地还礼道:“胡兄万安,在下姓黄,祖居荆南。因在家中排行第九,故而称之为九郎,胡兄叫我黄九即可。”
孰料胡五德听完以后,面上忽然有些古怪,黄九郎道:“莫非胡兄以为不妥?”他暗忖自己长袖善舞,历来是个个喜爱,如今才报个名姓,就被嫌了么?
胡五德连忙摆手,道:“非也,非也。只是小弟往日在峨眉有个旧识,也叫‘九郎’。”
黄九郎笑道:“胡兄可是与那位九郎有些嫌隙?”
胡五德摇头:“并非如此。那位与我也算有些交情,如今已然修成正果,去了别处为山神了。小弟称呼黄兄为九郎,不免想起故人。”(注1)
黄九郎笑道:“原来如此,胡兄怎样称呼小弟都可以的,只求不要生分的就好。”
胡五德又客套了半晌。
朱红让黄九郎坐了,吩咐刘吉捧上茶盏,问道:“九郎,你今日怎地想起来我这里?下月初五才是我开坛之日,莫非你忘记了?”
黄九郎忙道:“姐姐说哪里话,小弟便是忘了自己的岁数,也忘不了姐姐讲法的日子。此番来是求姐姐相助的。”
朱红笑他嘴甜,连忙吩咐他细细说来。于是黄九郎便将永安县内的怪事一一说与朱红听了,最终央求朱红往永安走一遭,查清缘故。
朱红笑而不应,却转向胡五德问道:“小狐儿,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她这一问,黄九郎心底便是一阵翻腾——朱红唤那胡五德竟然如此亲热,而去与不去也看那人主意。
黄九郎对朱红一片痴心,虽知道无数妖魔都倾慕这九尾赤狐,但大都法力低微,并没有妄想,他却不同,既敢想,也敢做,日夜只盼修成正果,与朱红相配。哪里知道这横插一脚冒出个黑狐来,偏又让朱红青睐有加。
黄九郎心中气苦,莫可言说。
然而即便如此,他对胡五德却仍然笑容满面,又问道:“胡兄,朱红姐姐既然发问,不知兄台意下如何?”
胡五德却不知怎的,又是咬牙,又是抿嘴,半晌不愿开口,朱红也不催他,只笑吟吟地饮茶。
黄九郎也不知腹诽了多少,才见那胡五德抬头来问道:“黄兄,方才你说那新任的县官名叫张燧,倒不知是哪两个字?又是从哪里调派的?”
黄九郎见他不究疫病,却逮着县令的名字和底细探问,心头更加不悦,然而脸上却又和气三分,详详细细地将那两个字及张燧的来历说了。胡五德脸上神情更加古怪,也不知道是喜是优。
朱红却一下笑出了声,对胡五德道:“小狐狸,你还是与我一起去那永安走一遭吧。”
胡五德长叹道:“姐姐冰雪聪明,自然知道我放心不下那书呆。我只说送他到贡院便了了账,过了一年却说不得还要做个滥好人。”(注2)
黄九郎在旁边听出些端倪,似乎胡五德与那新县令有些交情,他也聪明,并不开口多问。朱红瞥见他眼神,便知他所想,笑道:“九郎,你来求我,我自然要帮你的;五德却与张燧有旧,他随我们同去,帮一帮那新官儿。”
黄九郎连连点头:“既如此,那再好不过了。”
注1:详情请见拙作《五德渡劫记》)
注2:详情请见拙作《铜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