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阴惨惨瘟疫夺命 急惶惶土地救急
却说张燧原本是成都巨贾张大成的独子,其父虽不通文墨,却甚是明理,重金聘来西席,教得儿子满腹锦绣,考秀才、做进士、中状元,一路顺风顺水。张大成对儿子爱若性命,平日里行善无数,都是为儿子积德。
一年前张燧得了重病,幸亏被一名叫胡五德的书生用家传秘法救了回来,一年后又中状元,封了官儿,可谓大难不死,福泽深厚。张大成从此更对阴阳福报之事深信不疑。
喜报传回之日,张家随即遍告亲友,大放米粮,连知府也递贴道贺。虽张燧领命后随即赴任,不能回乡,但张大成也已心满意足。他心疼儿子远去任职,唯恐其过得清苦,便将张燧衣服用品收拾了一大车,又藏了许多金叶子,差人送去。
这边张燧见家仆远来,自然欢喜非常,将家中众人的近况一一问过,才又接着办公去。
新官上任,首日便忙到深夜,待到洗漱歇下已过了子时。这一夜张燧再没有听到任何怪声,睡得甚为香甜。待天色发白醒来之后,忆起昨日陈鸣山担忧惧怕的模样,很是得意,便有心好好地说他一通,摒除鬼神迷信。
这边李黑儿正伺候张燧穿衣洗漱,那边猛见赵老五丧魂落魄地扑将进来,一头栽倒,口里嚎道:“官、官人,不好了!昨日那位……那位张小哥,死了!”
张燧手里茶盅落地,霍地起身:“你说什么?”
赵老五哭丧脸道:“官人昨日家中来的那位张银福张小哥,躺在床上断了气了!小的适才去寻他吃饭,叫了半天不见动静,推门一看,已然气绝!骇得小的连忙回禀,不敢耽搁!”
张燧面色凝重,抬脚便朝下人房中走去,回头又吩咐李黑儿:“叫陈主簿、陆捕头与孔德速速前来。”
李黑儿领命去了。
赵老五带着张燧来到房中,张燧一见尸身立时大吃一惊!原来那张银福之死状,竟然恁地眼熟——
只见他卧于床上,面色安详,然而头脸上却有些红斑。张燧轻轻撩开薄被,见其双手上也布满红斑,且十指弯如鸡爪,指尖发黑。那手中似握了东西,定睛细看,竟是一块极小的圆形古玉。
张燧心中惊疑不定,连忙退开。
此时陆捕头与孔德亦到了,张燧忙命孔德验尸。孔德只看一眼,便脸色大变,随即细细查过,对张燧道:“官人,此人死因竟与破庙中那货郎一般无二。”
“都是病亡?”
“不错。”
“同一病症么?”
“而今看来确实。”
张燧略一沉吟,又问道:“此病究竟为何?是否为疫病?”
孔德咳嗽一声,拱手道:“小的非是郎中,不敢妄断,然而依照从前旧例,极是可能的。”
张燧命道:“赶紧将尸首移至殓房,请郎中再查。陆捕头,须得你与众差役辛苦,寻访本县别处有无人猝死,若有,可着孔德前去验看死状,如相同则即刻将尸首送往殓房。”
陆三虎领命去了。
张燧对孔德道:“你我于破庙之中都曾验过那货郎尸首,至今未见染病。你收殓货郎之时,可小心行事?”
孔德忙道:“小的省得,事后便以酒水擦身擦手,不会沾染疫病。”
张燧道:“如此甚好,你备好酒水药材,让赵老五等人也照办。”
孔德领命,又道:“可多购石灰屯于殓房,以备所需。”
张燧允了,孔德随即与赵老五去搬尸首。赵老五战战兢兢,不敢上前,张燧呵斥几句,他才畏缩地照做了。尸首移开,那古玉落于铺上,张燧掏出手巾包好,提在身旁。
尸首出了门,陈鸣山满头大汗地赶来,张燧将来去说与他听,命他速速告知县丞等人,恐有瘟疫。陈鸣山也心惊肉跳,只怕是真是疫病,那便兹事体大。然而他毕竟老道,进言道:“请官人容下官修书与邻县,查问可有同样症状的尸首,若有,再定瘟疫之祸不迟。”
张燧允了,手中却捏紧那手巾,想不通这玉是甚缘故?
大半日后,陆三虎前来回禀,说是县内确有人死状与张银福相同,然而只有两名,一老者,一女子,且身亡都在昨夜今晨,尚未下葬,孔德已将尸首运回县衙殓房,招了本地有名的郎中前去诊断。彼时张燧正与县丞、县尉说到此事,听闻回报,张燧便问处置之法。
县丞周宝中摸着花白胡须,摇头晃脑道:“官人,如今来看虽然有人亡故,却说不出病因,果真是瘟疫么?下官却不敢苟同!须知认定瘟疫,死者之数目,活人之体征,必有足够可上呈的。下官二十……哦,或有三十余年前也曾遇到县内有大疫……”
周宝中年事已高,说起话来两字一顿,比天螺蛳爬稻杆儿还要慢上三分。张燧心急如焚,只觉得胸口一股怒火便要往外烧。他偏又懂不得发官威,只问道:“旧事日后再说,此刻情急,是否告知百姓,须得拿个主意。”
周宝中好歹识趣,见他脸色不豫,便减了废话,道:“既然尚不能说是瘟疫,若轻易发布告示,恐百姓慌张,县内不稳。”
张燧也正有此虑,他经验尚浅,又问县尉之意。唐冲乃是行伍出身,虽然也是老人,却干脆许多,他一拍腿,道:“且再观三日,待得邻县回函,而本县又有新丧,再做应对不迟。”
张燧皱眉道:“莫非必要百姓性命来验证么?本官着实不忍。”
唐冲和周宝中相视一笑,后者又颤巍巍道:“官人心善,下官着实感佩,然而此事关系重大,不可草率。若按孔德所言,此病传起来尚不算凶猛,在下可令人在通衢所在遍撒石灰,暂作预防。同时可令县内郎中及药铺多多准备,若有大疫,也可救急。”
唐冲连连点头称是。
张燧稍觉安心,不由得又有些自惭,他虽满腹锦绣,却没甚处事经历,此番心急上火,要倚靠这啰嗦老人出主意。然而他毕竟脾性天真,又最是好学,略略自省遂起身对两位年长者一鞠,道:“小子年少,忝居要职,甫一上任便遇到这般难事,多谢二位不吝指教,将来小子若有无知之处,还请二位直说。”
县丞县尉都是九品,低他一级,见他虽居上位,又是状元,却如此谦逊,心中自然欢喜,更是一通客气。
这般心忧了半日,好容易入夜,县衙内又只剩下张燧与仆从护卫。他极为疲惫,草草洗漱便歇了,而其余人等都不敢再在原来房中睡,又是撒石灰,又是擦药酒,只闹了半宿,才安顿下来。
这到任的第三夜中,张燧照样是不再听闻那幽幽怪声,酣睡到了天明,一时间也想不起去嘲笑陈主簿了。
常言道“祸不单行、福不双降”,讲的便是人的运道,若偶有一得,可谓上天恩赐,然而若是倒霉,那祸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地找上门来,也不管你歇是不歇。
张燧隔天一早,又被赵老五惊天动地的喊声惊醒,他心中有气,一脚便踢在那厮身上,怒道:“你嚎的什么丧?这般没规没矩,失了体统。”
赵老五汗如浆出,直指着外头,颤声道:“官人……见了鬼了……”
张燧脸色一沉,正待发作,赵老五却噗咚跪倒,拉住他衣摆,道:“官人……李、李黑儿他们……他们都死了……”
张燧如中了个旱地雷,登时被劈晕在当场,扶着桌沿踉跄退步,接着一跤坐倒。
赵老五将他搀扶起来,张燧不管不顾,催着他带去查看,老五畏畏缩缩,却也拗不过张燧,便一路哭一路引他去了。
原来陈黑儿与几名护卫经张银福之死,心中着实怕得紧,深恐沾染瘟疫,他几个住的原本与张银福丧命之地相距不远,昨夜又调至另一处。石灰药酒似不要钱地洒满地,跟着换了新席新被,这才睡下了。
而赵老五因轮值伺候,只睡在张燧外间。他原本卯时初刻便该起来,却不想多迷了一会儿,正要去责怪打水烧饭的陈黑儿不叫早,却不料一推门,见五条汉子直挺挺地断了气,个个都是面色如常,头颈红斑,十指发黑,只吓得屁滚尿流,魂飞天外。
张燧定了神,即命老五通知县丞等人前来,自己则掩了口鼻上前掀开薄被,细看几人掌中——
然而此番又有一怪!
原来那每具尸首掌中确有什物,却不单单是铜钱玉佩,陈黑儿倒如前例,乃是一方形玉佩,另外四名护卫却各拿各的,有一镂空金戒指,一金头花,一银钗,一玛瑙镯子。
张燧思想不透,心中疑云更盛:这些东西看来价值不菲,但颇为陈旧,莫非都是几人家传的,拿出来比斗?
不多时,陈鸣山与孔德最先赶来,陆三虎紧随其后。孔德验过尸首,确认乃同一死因。张燧只觉得背后冷汗涔涔,陈鸣山道:“官人,县衙两天之内死了五个人,此乃大事,再不处置,极是不妥。”
张燧也晓得厉害,点头道:“须得广告百姓防治,轻忽不得,查明病因乃是要务。”
陆三虎道:“官人,昨日请来郎中看过尸首,皆不能说清病理,以下官所见,若要告示,总不能含糊以对。”
陈鸣山又道:“昨日修书邻县,已有三两回函快马送至,并未提到有这般的怪病。”
“这样看来,只本县遇到了?”
陈鸣山不能直言,苦笑低头。
正说着,县丞与县尉也匆匆赶到,虽是坐了轿,仍旧一脸大汗,气喘吁吁。张燧只说一句“两位来得好快”,唐冲便急道:“官人,不妙啊……今晨下官刚出门来去县衙,便见街上人人乱走,只说昨夜有好几家人生了怪病猝死,只恐是瘟疫。”
张燧大惊:“可有查看?”
县丞周宝中着衙役搀扶,又急又喘地上前道:“下……下官与唐官人……听闻同样的噩耗,便……便去其中一家……看过,果然……与昨日官人家仆之死状……相同……相同……”
“可从掌中发现过银钱什物?”
周宝中一愣,与唐冲相顾摇头。
唐冲接着道:“下官已差衙役在全县查看究竟几人猝死,不多时便有回报。”
张燧心中慌乱,想到首要便是防疫,于是虚心请教周宝中等,将各人应做之事吩咐下去了。
这一忙乱便到了天擦黑,只听得衙役来报,县内猝死之人共六名,老幼男女皆有。虽不至于尽人皆知,有些风声入耳者却已颇不安了,只说是新县令八字不吉,带了瘟疫来到永安。
衙役回报之时,这话虽不敢明说,然而吞吞吐吐间,已让张燧暗恼。他不怨百姓,却难免对此不忿,更决心遏制疫病,保此地无恙。
然而等候了一天,却再无丧报,众人意稍安,待到各自回去,已过了亥时。张燧坚持睡在原处,赵老五一百个不情愿,却只能陪主人同住,那神佛自然拜了个遍,又请了观音坐像供在屋中,这才勉强合眼。
县衙大门一关,又是空空荡荡。
周宝中与唐冲二人体力不支,早早乘轿走了,孔德与众差役也自散去。然而主簿陈鸣山却若有所思,慢吞吞地拖在最后。
捕头陆三虎见状,近前道:“陈兄莫非还在忧虑,既然白日无事,可暂且安心。”
陈鸣山道:“陆老弟莫怪我胆小,此事甚是蹊跷,我心中忐忑莫可言说啊。”
“陈兄此乃何意啊?”
陈鸣山道:“官人新来,就出了这许多灾祸,难免谣言四起,你我须得更尽心竭力辅佐才是。以往这县衙之怪,已非常理可解,为何官人来了却只闹过一次?若说官人乃是大富大贵的命,又怎的会伴随瘟疫之祸?”
陆三虎道:“官人不信邪说,固然可敬,然而历任县令之事,他未见着,且年岁不过二十许,又正风光,傲气些理所应当。他下来任官,早晚是要高升的,只不出大错,你我多陪些小心,也就是了。别的莫多想,料理眼前才是正理。”
陈鸣山道:“陆老弟说的不错。这一日也多有辛苦,早早回去歇息才是。”
两人作别,各自走开。陆三虎是回家大睡,而陈鸣山却令轿夫改道,去了城外一座土地庙。
要说陈鸣山此人,虽也是儒生,却正与张燧相反,对于鬼神之说,心中笃信。他为永安主簿已有十年,年年社日祭拜从不缺漏,而但凡有所不能解之事,也惯于到土地庙中烧香默祷,以求心安。
这一回遭遇大难处,陈鸣山思来想去无法排解,只能循例去土地庙中祝祷一番。
永安土地庙乃在县城西北角,修建得甚是规矩,日常香火也颇旺盛。庙内大殿之上只供奉一童颜鹤发之老者,正是土地神。陈鸣山进得庙来,早已无旁人了,那庙祝忙上前伺候,殷勤递上香烛黄纸。
陈鸣山又着他取来白酒瓜果摆放于香案上,化去黄纸,插上香烛,在土地像前喃喃道:“尊神有灵,泽被永安。此番县衙鬼说未平,恶疾瘟疫又起,望尊神悲怜本乡生灵,广播仁德,扫除邪道。若能保永安无恙,学生陈鸣山愿重修庙祠,再塑金身。”
说罢三叩首,才出庙回府。
那庙祝待得火盆中燃尽了,吹熄蜡烛,关好了庙门,拎着打来的二两黄酒,转去后院自家住处睡了。
此刻夜阑人静,再无响动,只有陈鸣山插于香炉中的线香忽明忽暗,如人眼闪烁。他却想不到,这一番祝祷不单单传入了土地耳中,还教另一人听到,从而引出一段纷争乱斗,只搅得永安天翻地覆,再无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