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县衙夜半闻鬼叫 古宅白日说根由
却说那永安县,原是荆湖北路江陵府鄂州下辖的一个地方,虽不到千户人家,然而土地肥沃,原本该算得是富庶,可几任县令皆无有作为,政绩甚是平庸,县内也不见有多少钱粮,寻常百姓比之邻县倒还穷些。
张燧外放此地,虽只是中县县令,区区从八品,然而猜度圣意,也明白此乃磨砺良机。于是更在心中北向叩首,暗暗起誓:必将兢兢业业,倾力而为。
大约又过了三两天,张燧一行人已进入了永安地界,孔德与一护卫也赶上来。张燧有心探查民情,故意不知会衙门,仍是如寻常富家公子一般地进了城。
中午在一逆旅歇脚打尖,孔德和两个仆从陪着张燧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因他出手阔绰,店家服侍得甚是殷勤。张燧着小二在一旁倒酒,随口问他些县内的杂事。那小二十分乖觉,以为张燧是游玩的公子,便将风景人情等等捡了要紧的说,见张燧听得开心,又间或加些逸闻趣事。
张燧探问道:“听说此次圣上派下新科状元到此地为官,却不知到任否?”
那小二摇头道:“回客官话,状元老爷还未到呢!小的等都盼着,这般的贵人若能在县内留些墨宝,便可多添些景致哩。”
张燧笑道:“你这猴儿有趣,寻常人等只求新官能清廉勤政,你却盼着附庸风雅的东西糟蹋山水。”
小二陪笑道:“客官有所不知,本县五年来有个怪相,便是这县老爷是轮番地换,在任长的也不过一年,短的一个月也不到,数来已经换了八九个了。如今虽有新老爷,也恐呆不长久,不如留下些看头好为咱赚些银钱。”
张燧奇道:“竟有此事?以往县令究竟为何离任?”
小二道:“这说来也怪:但凡任职的县太爷,要么身染重病而亡,要么便是磕着碰着,告假养病,倒真没有几个能囫囵撑过一个任期的。只怕是此地风水不好,各位官人八字不硬,压服不住呢!”
张燧平生将圣人教训牢记心中,最听不得鬼怪神力,当即便眉头一皱,斥道:“又来胡说,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可以此荒谬之说为凭?”
小二见惹他不快,连忙转了话头:“是了,是了,小的愚驽无知,大字不识一个,只信些乡野谣传,小的这昏话,客官姑妄听之吧。”
张燧也不多责怪,给了些赏钱,令他下去了。
老五在旁边愤愤地刨饭,口中骂道:“遭瘟的小子,说些瞎话触咱的霉头,着实可恶。”
孔德咳嗽两声,笑道:“市井传言多有不实,何必计较。官人,切莫挂心才是哩。”
张燧点头道:“无妨,我平生从不信鬼神,况且前任之事,与我并无干系。既来此,总要做出我的一番大事。”
孔德拱手道:“官人胸有壮志,小的感佩万分。”
一顿饭吃完,张燧与众人又闲坐了一会儿,遣一护卫先去通报接洽,再问了路,向县衙门走去。
却说永安县衙里,县丞、县尉、主簿、捕头等,已经带了衙役并当地显贵贤达等,从天未亮起便等候起来。此时晌午已过,正是毒日当头,众人却也不敢懈怠,仍是穿着周正,侯在大堂中,听闻有人来报,说官人已然入了城,顷刻便到,随即整肃衣冠,急急忙忙来到仪门外站定。
不多时,只见一辆马车缓缓行来,旁边随侍了几个青衣人。待车停住,一人撩开门帘。扶了一个身着锦衣的青年下来,走进大门。
那众人见状,心知便是正主了,县丞连忙上前验过官凭,率领众人行礼问安,各自说了姓名。张燧为人并不倨傲,一一见礼。众人见他年轻俊秀,虽是新科状元,却谦逊和蔼,不由得心生好感,言谈中十分推崇。于是走过仪门,来在大堂院落座,又是一番客套。如此走了半日的规矩,定下晚上接风宴,各人才告辞。又有人领了张燧随行诸人去休息,只留下县丞、县尉与衙门内的主簿、捕头随侍在跟前。
县丞名为周宝中,字惜珍,乃是进士出身;县尉名为唐冲,字容平,两人面目寻常,祖籍都在东西邻县,且皆已年过六十。前任县令何昆仑病亡在任上,而朝廷派下张燧接任,已然是三月之后的事了,所以期间公务,都是县丞与县尉在代办。如今张燧既已到任,便有许多事要处置。两人年纪已老,说话不免颠倒啰嗦,向张燧絮叨了许久,说是文书已然备好,张燧何时要看,即刻便能取来,又将明日上任前要做的仪式种种备述。
张燧心头虽然不甚耐烦,但也不好变脸,好性儿听完了,又赞了他们几句,见二人略显憔悴,想来是白天劳累,便命其歇息。县丞与县尉告退后,才对主簿道:“今日便将卷宗都放到我房中去,我随身带来二仆,一名李黑儿,一名赵老五,可料理我贴身事务,余下护卫都安置于后院内。另有一平江县荐来的仵作孔德,荐书我已经看过了,要劳烦两位分派他的住处。今日路途劳顿,我需洗漱换衣,可领我去后院。”
那主簿名为陈鸣山,字竹喧,乃是一个四十余岁的秀才,身量不长,甚是肥胖,颌下三缕长须,穿一身文士袍,极为斯文,可惜眉眼过小,乍看如田鼠一般。
听见张燧吩咐,那主簿一面点头,一面又露出难色,拱手道:“官人,下官已在不远处为官人置办下一处宅院,极是宽敞,花鸟园林皆可观,望官人移驾。”
张燧奇道:“县衙莫非只有大堂公所,却无花厅后院?”
陈鸣山陪笑道:“有倒是有的,然而甚是简陋,恐官人住不习惯。”
张燧道:“本官既然来此任职,自然要住官衙,如何能另寻他处?本朝各级官员,也无人如此,否则岂不是擅离职守了。”
陈鸣山额上冒汗,口中不言。
张燧又道:“莫非后院窄小,容不下本官随侍?”
陈鸣山苦笑道:“官人说笑了,只是,只是……”他嗫嚅半晌,终于看了捕头一眼,叹道:“陆老弟,劳烦你禀告官人吧。”
捕头名叫陆三虎,刚过而立之年,原是军士出身,使一手好棍,长得也极为高壮,一张脸膛如关二爷般通红。听到主簿央求,他便踏出一步,抱拳道:“官人,非是下官等怠慢,只是这县衙之内,不甚干净。不敢欺瞒官人,之前历任县令,在此衙门中住了不到一月,便伤的伤,病的病,更有好几位官人得了怪病亡故。前任何县令刚来之时,身强体健,然而不到三月便病入膏肓,一命呜呼。下官等深虑官人安危,望勿怪罪。”
张燧着实气恼,却又感激他们有心,随即笑道:“多谢诸位体恤,然而诸位与本官都是领朝廷俸禄的,自然须按朝廷章法行事。本官自小聆听圣人训示,从不信那些个怪力乱神之事。再退一步,若真有鬼怪,自然也该如传闻一般,惧怕罡正之气。本官虽非完人,却也自认言行端正,邪魔外道理应避让本官才是。”
主簿与捕头见他如此说,虽然不甘,也不能再进言,遂带了张燧一行去后院安顿。
这永安县虽不富裕,县衙却是在原先一大户宅院上改建而来的,传了有百年,那后园甚是宽敞:东西花厅遍植桂树,回廊两侧多有修竹,花园内挖出一荷塘,旁边山石上还建了一六角亭,上题匾额“观翠”。
陈鸣山细说了几处房屋,又指着围墙道:“东墙之外乃是捕快房和县丞衙,西墙之外有狱神庙、吏舍及主簿衙。牢房及膳食房都在狱神庙后头,与官人居所隔得最远。”
张燧问道:“听你方才所说,你与县丞应当也不住在此处吧?”
陈鸣山回禀:“惭愧。县丞官人本就有祖居,平日里不住在衙内。下官家眷众多,故而在附近置办了宅子。”
张燧又问:“那么胥吏也不住吏舍?”
陈鸣山道:“这……凡已成亲的,自然住在别处。”
“那其余杂役何在?”
“都是雇佣的本县人,劳作完可各自归家。”
张燧点头,大致明白了:“如此说来,入夜之后,这偌大的县衙便是一座空宅?”
陈鸣山与陆三虎对视一眼,讷讷不语。张燧一拍掌:“甚好!我便住下,看看究竟如何。”
当晚为张燧接风,县衙内摆了两桌酒席。因县丞县尉都算得上老人,所以诸多事务操持都着落在主簿陈鸣山身上。他为人精明,与张燧几番接触下来,便知这位状元郎性子耿直、品行端正,且出身于蜀中大富之家,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曾见过。席上遂不求铺张奢华,只多布当地野味特产,顺道也借此诉说了永安民情。
一顿饭下来,人人都满意得紧。莫说张燧酒意熏然,便是赵老五等人,与胥吏、衙役也喝得极是畅快,相互称兄道弟,一路疲乏尽皆消除了。
不知觉间月上中天,因思虑明日要正经做事,散席以后张燧硬撑着与众人作别,后在李黑儿的服侍下歇了。
这一躺倒真可谓酣睡如泥,昏天黑地。张燧只觉得身陷锦被之中,暖洋洋地十分舒坦,好似春末夏初之时,在故园秋千中被丫鬟们轻轻摇晃着,不时喂些瓜果。
然而这舒坦渐渐有些不适了,张燧觉得原本发热的四肢既冷且僵,只有胸口还有些暖意,跟着耳中便有游丝一般的怪声刺得难受。那声音也说不出到底为何,只是又尖又利,如指甲刮削着锅底一般,让人寒毛也要根根地竖起来。
张燧越睡越不安稳,魇得难受,猛地睁了眼。
这一醒来,那怪声反而愈加清晰了,张燧听在耳中,既如野猫夜号,又如怨妇幽咽,虽不至于吵闹人,然而却同游丝般地萦绕不去。
张燧素来不信鬼神,胆如斗大,便披衣起床,端了盏油灯步出屋去。只见外廊的木板床上,李黑儿与赵老五鼾声大作,睡得比死猪还要沉三分,不由得一笑,独自走入回廊之中。
这县衙前堂后院白日里看来或庄严或可爱,皆是通明所在,而入夜之后,各处昏黑幽闭,那些桂树修竹都变作了鬼影,冷风一吹便张牙舞爪。
张燧仔细寻那怪声,摸索前行,他本就不熟悉这后院的路,不多时便头晕脑胀,而那怪声也教冷风吹得时断时续,忽而东忽而西。张燧侧耳细辨,终于摸到了花园之中。
此刻月色昏黄,照不清园中事物,只有那观翠亭稳稳地伫立在一片山石之上,六角飞起,若蝙蝠展开的翅膀一般。张燧眯了眼细看那亭中,恍惚能望见些东西,却又不真切,而耳边怪声却比之方才更为清楚,听来愈似妇人哭泣。
张燧提高了声音问道:“何人在此?”
话音未落,忽有白影从那亭中猛扑过来,如狂风夹了冰雪,瞬间便到跟前。张燧只见有一烟雾如人脸形状直撞胸口,还未瞧个明白,油灯已然熄灭了。他好似被一股大力推倒,仰面摔在青石地上,磕得后脑生疼,眼前便如这夜色般的一抹黑。
待得他痛过了,怪声早已停下,连半空中乌云都散开,赏了这片地方些许微光。张燧一摸后脑,鼓起蛋大的包,当下也顾不得满身灯油,一瘸一拐爬上观翠亭。只见亭中一片白地,除却飘落的枯枝败叶,空无一物。
张燧揉着脑后的大包,连叹晦气,可那怪声已无,便可安睡,于是回到房中躺下,无梦至天亮。
翌日清晨,县丞等诸人来到,循旧例置香案拜了天子,又拜过官印,最后拜仪门,随即鸣炮击鼓,排衙升堂,正式开始公干。
张燧细读三月来永安种种公务,又有些百姓听闻来了新官,挟着状子前来告诉。张燧马不停蹄忙了半日,到中午才略略一歇。待在后堂坐下,他感觉官帽压在肿包之上,疼得厉害,忙命赵老五去打井水来绞湿了帕子敷上。
主簿陈鸣山进来奉茶,大惊道:“官人何时撞出恁大的包?”
张燧毕竟年轻,面皮甚薄,羞赧地说了昨夜之事,又怕陈鸣山担忧,只道:“不过是些淤肿,我偷懒不曾热敷,才这般吓人,过些时日便不妨事了。”
陈鸣山却脸色发白,额上冷汗直下,道:“之前几位县令生病,都曾说听闻女鬼夜哭。官人……这个……”
张燧失笑:“有甚女鬼?我怎不曾见?后院水泽所在,有些雾气罢了,只是风忒大,我又迷了眼,这才跌倒。若是有鬼害我,怎不趁我倒下便勾魂索命?竹喧不可妄信怪说。”
陈鸣山心中惊疑:“官人莫非见的真不是鬼?”
张燧哈哈大笑,拉住陈鸣山便朝后院走,一面走,一面道:“来来来,你与我说说,这地方如何藏鬼?”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花园中。张燧指着那观翠亭道:“竹喧请看,昨夜我所见就在此处,而跌倒即在足下方寸之地。”
陈鸣山道:“官人少年体健,怎会风吹即倒?”
张燧又笑道:“竹喧且随我来。”
他引领陈鸣山爬上观翠亭,指着周边道:“竹喧请看,这花园之内,围绕荷花池建有几座山石,中间便夹了条便道,这便道又正对院门。若是疾风吹过,无处可走,自然发力冲撞。昨日那油灯被吹熄,我站立不稳,再有大风扑面,跌倒也不奇怪了。”
陈鸣山听他言之灼灼,也不好强辩,小眼珠子转一转,只能拱手附和了。
两人出得园来,忽见赵老五满头汗地跑来禀告:“官人,门外有一名叫张银福的川人投书,说是官人的父亲张老太爷遣来探望的。”
张燧一听大喜:“银福来了么?快快领去厢房候着,我即刻便到。”
他这一走,便独留下陈鸣山一人立在花园门口。他转头回望那观翠亭,只得长叹一声,摇头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