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黯淡,苍穹失色,两股浩瀚磅礴的真力,似是影响到了整个天吞朔夜宫,阵法摇摇欲坠。
楼邪很清楚,这股力量,已经快要超越他当初费尽心思建造天吞朔夜宫的力量了。
一旦突破他之力量的临界点,整个御天而立的天吞朔夜宫便很有可能崩塌。
楼邪看了身旁镇定自若的柳扶眉一眼,勉强冷静了下来。
她说的对,这么多年来,席萝何曾让他们真真切切地担心过呢?倘若席萝需要他们,她也必然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虽然说,她总是看起来,不那么可靠,但对于自己这唯一的女儿,他们又怎么会不了解呢?
奈何楼邪与柳扶眉他们沉稳冷静的模样,却是让铁牛更紧张了,脸色煞白,罕见的不知所措,也没有多言,只是卯足了劲往前冲,他的脑袋好像一片空白,他只知道,倘若席萝当真以这种方式离他而去,那么他选择跟她一起,他已经失去路觅舟了,他没法再失去席萝,若是没了她,他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念想也没有了,属于路瑾渐的人生,都因为这一点,失去了意义。
楼邪转头,看着不顾一切的少年,神色一变,猛地拉住了他。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个自从路觅舟死去之后,便一直强装坚强的少年,内心到底有多脆弱。
“你做什么?”
“我……”
他答不上来。
他只知道,他没法再失去这最后的倚靠了。
楼邪皱眉,有种一拳打在他脸上的冲动——他向来见不得男人这幅样子。
可不等他动手,柳扶眉便拉住了铁牛,轻轻揽住了他的肩膀,并且给了楼邪一个不甚愉悦的眼神。
都到这个时候了,他就别来脾气了,也许在外人眼中,铁牛是拥有着常人不可企及的背景的天才少年,他注定要去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但不论如何,如今的他都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这个年纪,很多东西都尚在成长之中,他的人生不是话本,他不可能在这样的年纪,拥有路觅舟那般心境。
楼邪见柳扶眉出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可就在众人都忧心忡忡的时候,面前真元散漫的寝殿,再生异变。
一阵闷响炸开来,牵动天吞朔夜宫动荡,楼邪费尽心血布下的宏伟阵法,顿时岌岌可危。
面前的房屋倒下,一道金色剑光横扫八方,迎面切来。
楼邪霎时反应,起掌运功,挡在了柳扶眉与铁牛面前。
两相冲击,又是一道震撼威压散开,只见席萝的寝殿,被席卷的真元逆流夷为平地,密密麻麻的剑光散去,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出现在众人面前。
他抱着失血多过的人,踏出寝殿废墟,面容看似有些狼狈,嘴角却挂着戏谑的轻笑。
“路觅舟……”
楼邪有些懵。
柳扶眉也看不懂如今是什么情况,只记得拉住少年的手臂,免他情绪冲动,做出什么不够谨慎的事情来。
当天际的黑红黑红的血光散去,恢复过来的日光洒在路觅舟脸上时,他的笑意越发明显了。
他抬眸,看了看天上的光,随即低头去瞧怀里险些失去知觉的女人。
席萝也在笑,顶着苍白的脸,笑的璀璨。
路觅舟真的以为,他今天要失去什么了,可当席萝选择放弃肚子里的孩子时,他才明白,他们又被圣祖给耍了。
从他的死开始,到席萝今日遇到的危险,都只是圣祖的玩笑,或许不仅仅是玩笑,只是号称永远都没有私心的他,唯一的自私吧。
他早该看出来的,在圣祖的内心,存有对这个世界的怀疑。他未必是造物主,却又胜似造物主,他来自六境最原初的世界,同时也创造世界,正如那个“无所不能”的悖论一样,圣祖他通晓万物,却又未必通晓万物,他总是会有疑惑的,或许是他自己存在的意义,又或许是这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倘若这世界有任何一个人,不愿意放弃战争,那么世界便不可能达到所谓的和平,而一个永远都不可能和平的世界,存在的意义为何呢?这是他的自问,也是必须有人给出答案的问题。古往今来,始终有人将感情奉为人间至真,他想要知道的,不过是这真到底有几分罢了,毕竟很多时候,人都擅长自欺欺人。
也许,路觅舟给了他,令他信服的答案。
没有什么非黑即白,这人间,本就是混沌的。
楼邪急急忙忙地上前来,看了尚且安然的席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真是谢天谢地……”
席萝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始终对着路觅舟傻愣愣地笑。
于她而言,能够再见他,便是最大的幸事了。
她甚至不想知道,眼前的人是不是真的,她只要知道,她看见了他足矣。
路觅舟终是回过神来:“劳烦赶紧找个大夫,她肚子里的孩子,好像是真的待不住了。”
楼邪没心情去问他怎么还活着这个事了,他粗鲁地推开他,将一身无力的席萝抱了过来,火急火燎地去稳婆与大夫。
因为席萝怀有身孕,天吞朔夜宫早已做了恰当的安排,虽然不能将林酒温常留天吞朔夜宫内,但楼邪还是请了另外一个颇有名望的大夫。
此时,一行人早已准备多时。
稳婆与大夫将席萝带到准备好的房间后,又将紧张兮兮的众人赶了出来,随即施下了简单的阵法,避免外界打扰,如此一来,外面的人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
路觅舟与楼邪等人,只能站在台阶上,默默等着结果。
席萝她难产是假,早产却是真,谁也不知道,这么一闹腾下去,她情况会如何。
楼邪回想起了柳扶眉当年生下席萝时的情景,不由得惭愧非常,缩着身子坐在了台阶上,险些就要哭出来了。
“小眉,是我亏待你了……”
柳扶眉提着裙摆,坐在了他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铁牛本以为,她是要安慰他,可她出口,却非是安慰的话语。
“你不是个东西,我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了。”
楼邪转头,可怜兮兮地望着她:“我已经改了……”
他真的改了很多了。
柳扶眉轻轻笑了笑:“你这是要哭吗?”
楼邪听罢,很快就收回了委屈的表情,一脸正色。
他才不会哭呢,他只哭给小眉看。
至于其他人,可休想让他退让。
路觅舟觉得,无辜的自己又被岳父大人给瞪了。
铁牛抓了抓脑袋,至今不明白,为什么外公不待见他。
“阿爹……”
路觅舟回神:“嗯?”
“你没事……”
少年真的是又惊又喜,却又始终不爱外露情绪。
路觅舟淡淡地笑了笑,摸了摸他的脑袋:“我怎么会,半点招呼都不打,说走就走呢?从一开始,我就在你们的身边,以后,也永远都会陪伴在你们左右。”
铁牛露出了与席萝如出一辙的笑,傻愣傻愣地看着他。
果然,是他们多虑了。
从一开始,席萝就是对的。
路觅舟是会回来的,只要席萝坚信他会回来,那么他一定会回来的。
“阿爹……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吗……”
比如说,记载在古史之前的,真正的创世神呢?
路觅舟问:“你相信吗?”
少年摇了摇头。
他不信的,他从来都没有见过所谓的神,更不相信,那所谓的神,可以主宰人的命运。
路觅舟沉默一瞬,道:“神与神,未必就都是一回事,不同的人心中,始终有不同的神。”
少年半懂不懂:“……”
路觅舟说:“哪里有神?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佛。你爱你自己,能够独立、自强、自我拯救,你就是神,你爱众生,通过众生去看到更多的真相,学习更多的东西,众生就是神。心中有爱,谁都可以是神,心中无爱,谁都可以是魔。执着这些干什么?”
少年歪了歪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大约是明白了。
到底该相信什么呢?
到底该信谁呢?
拯救了他的,当真是神吗?
“我以为,阿爹能够回来,是因为上天听到了我的愿望,神明愿意帮我实现愿望,所以神明拯救了阿爹,我曾经一次又一次地发誓,倘若阿爹能够回来,阿娘能够安然无恙,我便要走遍天下的土地,以我的双手,去做任何我能做到的善事……我明白阿爹你的意思,相信神明,不如相信自己……”
遵循自己的内心,尊重自己的真实感受及需求。
洞悉他人的内心,尊重他人的真实感受及需求。
一切该回来的,终究会回到自己身边的。
路觅舟轻轻笑了笑,不置可否。
很多时候,他的话很简单,根本没有那么多意思。
但在铁牛听来,总是会有其他复杂的意思。
也许这就是尚在思考成长期的人吧。
既然如此,他就让他思考就好了。
“对了,大夫和稳婆,是什么人?”
路觅舟看向坐在角落里的楼邪,问道。
楼邪一如既往,鄙夷又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没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