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武族的族长是个老妇人。
而且还是个耳不聪目不明的老妇人。
易连卿同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看不见,只知道叮嘱君沂好生招待这位贵客,一面说话,一面继续编着手中的竹篮,她对这位青鱼神阙的态度,大概与她手上的茧子一样磕人。当然,她对他也没有半点期待中的尊敬,准确来说,整个青要山都没有人尊敬他,许是因为无知,不能理解所谓神阙帝尊到底代表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古武族有着在他面前高高在上的资格。
君沂领着易连卿离开时,还是态度诚恳地解释了一番。
“族长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你莫见怪。”
易连卿加快了步伐,自顾自地往前走,视线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瞥向左边还是右边。
这个古武族族长居住的院子,大倒是蛮大,只是随处可见的陈旧,令他感到不适了。
长廊两边的木头,都散发着千年万年的腐朽气息。
他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见怪不怪。”
这个地方还有什么是他会感到见怪的呢?
从一开始就是他想错了,这不是他的青鱼,这是一个与青鱼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
君沂听出了他话语中的不耐烦,却还是语气如常地说着话。
“她还是很欢迎你的。”
“青鱼水脉的事情,她知道吗?”
“知道不知道,并不重要,因为帮你是我个人选择。不过我想,族长她老人家还是知道的,她不说,也就没有什么意见了。”
“我现在倒是真希望,你所提出的条件,是你个人的选择。”
“……”
君沂没有回答他,像是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又好像是懒得回他。
她对他的态度,向来这样。
易连卿是打心底里,厌烦这个女人的。
可她总是面不改色地说,她喜欢他。
她口中的喜欢,他莫名有种消受不起的感觉。
君沂见他越走越快,匆忙跟上了他的脚步。
易连卿似是不耐得更加明显了,眼看着就要离开院子,穿过院落前的小林,从她面前消失,君沂突然一个闪身来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帝尊,你走错了。”
“……”
易连卿愣了愣。
他视线一低,便瞧见她纤细的手指,扣在自己的手腕上,不那么有力,却又有着令人不可抗拒的力量。
而此时,她正定睛看着他,一如既往的认真。
隽秀清冷的五官尽收眼底。
易连卿皱眉,不咸不淡地甩开了她的手。
君沂提醒道:“我的居所在那个方向。”
他冷漠地回道:“知道了。”
她应声:“嗯。”
易连卿转身,换了方向,依旧快步往前走着,也依旧背对着她。
但,步伐却又有些不一样了。
他好像不太想要她看见自己的表情。
易连卿没走十几步,突然说道:“以后,烦请傲苍君不要随便碰我。”
君沂跟紧他的脚步,时时刻刻都冷静如常,沉稳自如。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这句话颇为霸道。”
“不及傲苍君的名号霸道。”
“帝尊这是在转移话题吗?”
她的名号,跟能不能碰他有什么关系?
易连卿没有再理会她,更不想回答她那无趣的问题。
他为什么要给她理由呢?真是跟她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难免被她带偏,他都险些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无关青鱼水脉,无关古武族,无关两个世界的差异,他易连卿始终是青鱼的神阙帝尊,世间第一人。他凭什么,要事事给她所谓的理由呢?只要他不想,这一句话便够了。
……
君沂的居所是个很正常的地方。
因为太过于正常,而让易连卿觉得,很不正常。
几间小房子,外面围了一圈篱笆,后院种着一些花花草草,比起族长的居所,这小筑看上去与青鱼的房屋更相像些。
君沂说,这里离北方的河溪很近,对他的伤势恢复也有好处。
易连卿入内后,简单参观了一番。
“傲苍君也喜欢睡觉吗?”
“什么叫也?”
“我是说,只有普通人,才会需要睡觉,而傲苍君非普通人。”
“是吗……我的确挺喜欢睡觉的。”
“哦……”
“因为练功是一件很累的事情,我需要更多的休息,所以也不仅仅是睡觉,更是比普通人,更深度的入眠。”
“神想么……”
“帝尊是说,神想修行之法?”
“嗯。”
“不是,是真正的休息。”
“那倒是我想错了,我本以为,武神该当是个,崇尚武道,且沉浸其中的人。”
“这个,也谈不上是错了。”
君沂没有深入说下去。
易连卿侧目,扫了她一眼,瞧出她的意味,索性配合地没有继续问了。
如何练武修行,这种事情,本就因人而异。
只是,他想起了某个,同样很喜欢睡觉的,不普通的人。
当然,她们两个对于睡觉的态度,不尽相同。
君沂并未与他说起,自己很久以前便与睡觉结下的缘分。
在她尚算年轻的时候,身边有着好几位古武族同修,可别人都在努力练功的时候,她却始终坚持,每日只练一会儿,并且日日都需要睡觉,补充精神元气。
最后,她的成就却是最高的,修为根基也是其中最突出的。
所有的同修,都称她为天才。
可无人知晓,其中真相。
她虽然每日只练一会儿,但是这一会儿,需要她耗费的元气并不小,她投入了十二万分的认真去钻研。
当她如此投入的时候,元气损耗自然也是极大的。
所以,她还需要足够的休息,才能保持自己的效率。
这是她很早的时候,便看清晰的东西。
久而久之,她也就养成了休息的习惯。
屋中,有床铺也属正常。
易连卿打量着她的闺房。
除了整洁柔软的床铺外,似乎没有多少值得关注的地方了。
房中有个木柜,柜上放着一些不起眼的摆件。一扇屏风后,又有一个柜子,仍旧是存放着一些小东西。
没有多余的衣物,没有书籍。
简单的屏风上,倒是写了一些字。
上书:春远看花老,西风无人扫,天涯归雁到,芝兰有客来。
“傲苍君自己写的么?”
“见笑了。”
“傲苍君自谦了。”
“不敢。”
“诗是好诗,只是笔墨难以相配罢了。”
“……那可真是让帝尊见笑了,诗不是我的,字才是我写的。”
“啊……那可真是……我方才没看清,其实细看,这笔墨,比之诗词,更为精妙绝伦。傲苍君行笔洗练,用墨浓厚,力透纸背,入木三分啊,字形古拙淡朴,意趣盎然,老练之余带有一丝童真,书法功力以臻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之化境,可以说,每一个字,有幸看一眼便是天大福分……”
“……”
君沂面无表情。
他的夸奖,玩笑的意味有些明显。
奈何她笑不出来。
“……”
这下,倒是令易连卿尴尬了起来。
其实他第一眼便看出来了,这首诗不是她写的。
与她相处这些时日,谈不上了解,但是他该看明白的事情还是看得清晰的,她天性清冷孤高,傲骨天成,出了古武族之后,面对青鱼七大宗,以及青鱼的壮阔山河,没有半点情绪变化,自是不屑于写这种诗的,而这字,一笔一划都充满了她的气息。
只是,易连卿还是高估自己了。
她不屑于欣赏山河风景,也不屑于听他讲笑话。
抛却武神的身份,她属实是个无趣的女人。
君沂默默走到了窗外,遥望着远方,似是冥想了起来。
易连卿也跟了过去。
就在他以为,她在望着远处发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问道:“帝尊什么时候,跟我成亲?”
易连卿:“……”
君沂又说:“帝尊应该明白,你的时间不多了。”
是的,他的时间不多了。
楼席萝的元基被楼邪提前要了回去,虽然他极力阻拦,维护着他最后的霸道与骄傲,可他错估楼邪的决心了,而今得不偿失,左右都没能讨到半点好处,威严没立下不说,将来与天吞朔夜宫之间,说不定还会有不可协调的矛盾。不用想也知道,这会儿,在楼席萝眼里,他易连卿是个多虚伪卑鄙的男人了。
他的时间不多了。
“如傲苍君所料,答应你的条件,是我当下唯一的选择,可我实在不明白,傲苍君,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肩负重担,哪敢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贸然行事呢?”
易连卿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君沂始终背对着他,遥望窗外,远方一条小溪。
溪水映着日光,闪烁点点,像是她发丝跳动的星星。
“是肩负重担,还是说,帝尊舍不得你自己的面子?”
易连卿沉默了一会儿后,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此女目的不单纯,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他想不通。
不论是对她个人,还是对整个古武族,她这么做都没有理由。
折他面子?
她同他有仇吗?
就算是有仇,用这种方法报仇,未免太失她武神格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