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帝如今清醒的时间不算多，又七八个时辰都是睡着或是昏沉的。
他难得清醒，就看到太子站在他的床边，满眼复杂地看着他。
元和帝刚中风时，是极不愿意看到太子的，每次一看到太子，就会震怒非常。
那时候的他始终认定，若不是太子，他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他落得这么个下场，全拜太子所赐。
若是太子不曾做下那些荒唐事，他也不会被气到中风。
可后来他也慢慢冷静下来，不是因为他就原谅了太子，而是他发现自己其实已经早没有选择的余地。
他在等着，等着太子拟旨让他成为太上皇。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先等来的并非是自己成为太上皇的旨意，而已靖安侯反叛的消息。
太子坐在元和帝床边，目光从他脸上挪开。
他看似盯着烛火，却又好像什么都没看。
“父皇，靖安侯反了。”
元和帝惊愕的同时，又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他先前一直压着容成蹊，死死看着他，其实就是在容盛抗命的时候意识到了不对。
那时候，元和帝就觉得事情或许要不妙了。
只是他没想到自己会突然病倒，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也没想到，容成蹊竟然跑了。
在得知容成蹊跑了的时候，他其实就预感到或许靖安侯要反。
他早知道那些手握重权的武将不可信，可算计来算计去，这天下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他如今躺在床上，也没有任何处置的法子。
太子也没指望元和帝如今的样子能够给他什么答复，他之所以来找元和帝，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诉说，他后院那些女人，都不过是用来消遣的而已，他并不觉得她们能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
太子妃是他的发妻，这么多年走来，他从来没有想过动摇太子妃的地位。
哪怕他后院里每年都有新人，可她们在他眼里是远不上太子妃的。
尽管如此，太子也无法把他的苦恼告诉太子妃。
太子妃只是后宅女子，解决不了这天下大事。
皇后也是一样，哪怕她已经母仪天下，可归根结底还是什么都影响不了。
元和帝看着太子的侧影，目光出其的平静。
他的态度，其实太子也猜到了。
有些事先前早有猜测，当它真的发生时，反而并不是多么值得惊讶的事。
“先前镇国公已经被父皇派出去了，如今朝堂上一个能用的武将都没有。”
“父皇，我还是得把老三给放出来，您如愿了，我不会对老三下手了，您高兴吗？”
原本平静的元和帝听到太子这话，反倒是起了点怒火。
他高兴？
他怎么高兴得起来！
他希望自己的孩子都好好的，这是他身为一位父亲的期望，天底下的父亲，总都有着差不多的盼望。
可他更是一位帝王，是这大顺的帝王！
如果他的三子免于一难须得用江山动荡来换，那让他亲手处置他的三子他也能做到。
别说只是三子，就是把其他的孩子搭进去，他也会做。
不管怎么样，谁都越不过这江山。
没有什么，能比江山在元和帝心中来的重要。
太子并没看元和帝，没有察觉到他眼神的变化。
他还在自顾自的往下说，说着他的不甘心。
“父皇，儿臣当真是不甘心呐，儿臣与老三斗了这么多年，却是这么个结果。”
元和帝终于再度冷静下来，他清楚自己这些儿子的性子。
他的前七个儿子都是在他登基前出生的，那时候他没有后来那般忙，一个个都是他亲自教养的。
对于年长些的那几个儿子，他反倒比后边那些小的要更为了解。
登基之后，后宫女人多了，孩子也多起来，他反倒是记得不那么清晰了。
正因为都是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他在他们争斗起来的时候，才会格外痛心。
元和帝清楚太子的性子，更知道要迈出这一步对太子来说有多么艰难。
他在心中不断叹气，虽然这些年他对太子非常失望，但不得不承认，很多时候，太子勉强还称得上是一位合格的储君。
虽然他有时候行事越线了些，但不至于到最后关头还死咬着自己先前坚持的那些。
他也清楚，太子和老三争斗了这么多年，其实早已成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先前他原本是想给老三他们留一份遗诏，让太子无论如何留他们一命的。
可事情还没走到那一步，他就先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他总以为自己还有的是时间，日后也总能有法子保下他们。
可没想到，老三最后还是走上了逼宫这条路。
就算当初老三逼宫成功了，元和帝也只会觉得一片灰暗。
太子不算是一位多么合适的储君，但起码比老三有脑子一点。
至少，太子清楚如今这般风雨飘摇的时候，该暂且放下他们之间的恩怨。
但若是换成老三，元和帝可就不确定了。
老三打小就是冲动的，很多时候，仅凭着心意做事，根本不在乎其他东西。
老四心眼太小，若是易地而处，老四坐在太子之位上，那其他的儿子肯定早就已经遭了他的毒手。
元和帝中风以来这些日子，躺在床上十分难受。
从最开始非愤怒不接受，到后来的怨天尤人，再到如今已经慢慢冷静下来。
不管他多么不愿意接受，也早已成了定局。
为了度过那些清醒的时间，他开始慢慢回想起先前的那些事。
他究竟是怎么一步步走到如今，送走了身边一个又一个人，他其实还是想不大明白。
就如同他也不知道明明都是他亲手养大的孩子，究竟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老六的事他反倒是最清楚的，说来说去，不过是被他外家裹挟着。
元和帝还记得，从前老六的想法，是当一个游侠。
老六的性子也偏向潇洒不受束缚的，走到如今这一步，不过是被他的外家架起来来了而已。
他曾数度想让老六离他的外家远些，可老六总是不听，以至于尾大不掉，再没有了回头路。
“父皇，儿臣知道，近些年您不止一次想要废掉儿臣，这些儿臣都知道，儿臣也知道有些事不能碰，但儿臣没有办法了。”
“大哥早殇，儿臣便是嫡长子，在您登基之后儿臣就成了太子，儿臣从一开始就是太子，也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
“儿臣也学过史书的，那些废太子没有一个有好下场。”
“儿臣怕啊，儿臣每日都怕，怕自己和他们落得一个下场。”
“没办法，儿臣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儿臣只能强撑着。”
“就算知道有些事是不能沾的，儿臣还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儿臣没有别的选择，儿臣只能这么走下去。”
“若是可以，儿臣也不想要这样的生活。”
“孤，怪不得太子都自称孤，可不就是孤吗？”
元和帝听着太子的话，心中也很不是滋味。
他能够理解太子的想法，因为他如今也不比太子好到哪里去。
自打他亲手送走了看着他长大的老师之后，他也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看似鲜花着锦，但所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都别有所图。
他和太子一样，都是高处不胜寒。
可走到这一步，又何尝不是他们自己选的。
但也不完全算是他们选的，因为他们其实也没有太多选择。
元和帝当初若是不争，他就只会成为其他兄弟争斗的牺牲品。
身在漩涡之中，从来就没有跳出去的可能。
太子絮絮叨叨了很久，元和帝也强撑着身子一直听着。
直到天蒙蒙亮，太子才离开元和帝的寝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