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成蹊陪着阿梨回了一趟曾经的穆府,不出所料,穆府内也是几乎找不出从前的影子。
阿梨看着府内那陌生的一切,想起家中出事的那一日,眼神无比落寞。
时隔三年,她又回来了,可当初那些人一个都不在了。
阿梨抬手轻抚过影壁上的一处刻痕,那是她从前和阿弟留下的。
影壁还在,上边的刻痕也没法抹去,可她的阿弟已经不在了。
容成蹊默默地陪着阿梨,什么都不多说。
阿梨在穆府逛了一圈,没想到穆府那么多东西都毁了,西苑那棵梨树却还在。
她小名的由来。
阿梨站在梨树下,分明树干上都是光秃秃的,但她却仿佛还是看到了满树梨花。
她的眼泪从脸颊滑落,而她却像是没有丝毫察觉一般。
原来这棵梨树,还在啊。
阿梨手放在树干上,任由眼泪滑落。
她轻抚着粗糙的树皮,终究还是忍不住放声大哭。
家里出事的那日她亲眼看着阿弟死在自己面前,那时候她没有哭。
之后她被带走,已罪奴的身份被贩卖到各处她也没哭。
她以为,自己早已哭不出来了。
今日她看到这可陪伴了她多年的梨树,三年多不曾哭的她才意识到,自己的眼泪原来也还没有流干。
可为什么,先前受了那么多委屈的时候她哭不出来,阿弟没了的时候她也哭不出来呢?
难不成,是那时候的她还不够难受吗?
阿梨扶着树干,缓缓跪在树下,额头靠着梨树,哭得上气不接下去。
容成蹊想要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这般情况他能说什么。
此刻那些安慰的话都是苍白无力的,他只能选择跪在阿梨身边,将手搭在她肩上,无声地陪着她。
他们三从小一同长大,容成蹊从未见过阿梨这般难过的时候。
小时候有一次,阿梨刚学会骑马不久,就急着想去试试穆将军的大马。
结果那马性子烈,阿梨被从马上甩了下来。
她的脸都擦伤了一大块,险些毁了容,那时候她都不曾这般难受。
女儿家的脸何其重要,可那时候的阿梨只惦记着那匹还没被她驯服的马。
定北侯府出事的时候他不在,穆府出事的时候他同样不在。
他们当初那般的处境,容成蹊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可偏偏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是真切发生在他们身上的。
不管是钟离修还是阿梨,他都无法想象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
钟离修是怎么九死一生逃过的,阿梨是怎么接受自己一次又一次被卖的。
这些他都无从得知,也不敢去触碰。
他在京城的那七年很难熬,甚至有时每日清晨起来时看到新一轮的金乌,恨不得自己再也不要醒来。
可比起定北侯府和穆府,他还是好上很多。
苦难本不该用做比较,可他确实要比他们俩都要走运。
起码他熬过了那七年,他的家人如今都还在身边。
可他们呢?
家破人亡。
阿梨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多久,她只知道,自己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
她感觉自己这一次就把三年多的眼泪一道给哭完了,双眼疼得很,不用看都知道肿得多么厉害。
“走吧,咱们回军营。”
梨树周围还有积雪,两人就这般在积雪中跪着,衣裳都濡湿了。
阿梨缓缓点头,她哭得太久,整个人都有些脱力。
她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迈出第一步的时候还是踉跄了一下。
容成蹊站起时也感觉双腿麻木得很,分明先前跪着的时候没什么其他的感觉。
他见阿梨踉跄,赶忙扶住,但他自己腿也有些僵。
容成蹊和阿梨回到军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容惊羽和容盛留在秦州城内,军营里的事交给了钟离修和容成蹊。
舒明蓁先前就猜到阿梨回府之后会难受,让守着军营的士兵告诉阿梨回来了也不必去找她。
阿梨回了自己的营帐,容成蹊一道把人给送回去,才离开回了自己的营帐。
今日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容成蹊不怎么吃得下,但还是让人做好了一些阿梨爱吃的东西给她送了过去。
阿梨是在秦州城长大的,最为习惯的也是秦州城的东西。
阿梨哭了那么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有人给舒明蓁报了信,说阿梨的状态瞧着不好。
舒明蓁知道后,也没打算去看她,只是让人给阿梨送了两个徐阿嬷的胡饼。
徐阿嬷的胡饼做的其实比看起来还是要好些,可还是有些费牙。
舒明蓁没难为自己,尝了一个后没多吃。
钟离修说,徐阿嬷的胡饼还是记忆中的味道,那就该给阿梨送去尝尝。
满满一篮子的胡饼,有二十来个。
舒明蓁不但给阿梨送去了,容成蹊那也没落下。
容成蹊没叫夕食,可收到胡饼的那一刻,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徐阿嬷的胡饼,虽然胡饼大都差不多,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在进秦州城的时候,跟钟离修一样,都在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
可寻了很久,都没看到几个熟悉的人。
徐阿嬷年纪大了,他七年都没有回来过,他先前也想过徐阿嬷会不会不在了。
如今看到这胡饼,他嘴角也不自禁地勾起。
容成蹊原本确实是没什么胃口,但徐阿嬷的胡饼还是该尝尝的。
他拿起胡饼往嘴边轻轻一咬,没咬动。
果然是徐阿嬷的胡饼,还是和先前那般难咬。
七年了,他都快忘了,徐阿嬷的胡饼哪里是那么好咬的。
这胡饼显然是复热过的,可就算是复热过的胡饼,依然还是很难咬。
容成蹊吃着吃着,莫名觉得有些咸。
他才意识到,自己也不知何时哭了。
胡饼里边的羊肉本就是有滋味的,他的眼泪也和了进去,可不就有点咸。
秦州城啊,当真是最让他惦念着的地方。
他父亲是嘉临关的守将,但实际上他从前待在秦州城的时日更多。
爹和娘总有自己忙不完的事,他和钟离修年纪相仿,脾性相近,自然更加合得来。
两家是世交,爹娘也不会不放心他待在秦州城。
他在秦州城的时间更长,比起嘉临关,这里反倒是更像他的家。
他不敢待在曾经的定北侯府,其实想法和钟离修差不多。
曾经的定北侯府已经彻底不在了,他待在里边也是徒惹难受。
容成蹊在曾经的定北侯府也有自己的院子,他也像是定北侯的一员。
只是如今别说是他的院子,就连前院都面目全非。
容成蹊和着眼泪吃完了那两个胡饼,灵宝和含章就在身旁看着,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劝着些。
重新回到秦州城,当真很多地方都变了,带又好像还是有些没变的。
至少,徐阿嬷的胡饼还没变。
钟离修晚上想起今日见到的徐阿嬷,心里总算是稍微熨帖了一点。
舒明蓁见他盯着已经空了的竹篮,以为他还在想胡饼的事。
她错开目光,是一点都不想多看。
吃之前她就猜到死面胡饼肯定难咬,但没想到那么费腮帮子。
阿梨在收到舒明蓁让人送去的胡饼之时,差点又哭了。
只是她下午实在是哭得厉害,现下也没有眼泪了。
尽管如此,她看着那两个熟悉的胡饼,还是红了眼眶。
胡饼还是先前的滋味,一尝就知道是徐阿嬷做的。
从前的时候,她爹总说她性子太野了,徐阿嬷却说西北的女子本就这般,就如同西北的风一样。
她先前不大理解西北的风和别处有什么不同,她生下来就在西北,没去过别处。
直到她成了罪奴,倒是见识过许多地方的风。
她才知道,原来风也是不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