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离修回首看向那位身形有些佝偻的阿嬷,眼中盛满了错愕。
先前在进秦州城的时候,他就在四处张望,可并没有在熟悉的地方看到那个熟悉的摊子。
明蓁说想尝尝胡饼,他知道那是个借口,也知道阿嬷的胡饼算不得好吃。
可他还是想让明蓁尝尝,尝尝从前会挂怀他的阿嬷做的胡饼。
在遍寻也没寻到阿嬷的胡饼摊子时,他心里就是难过的。
三年多过去,一切都变了很多,阿嬷年事已高,他也担心阿嬷已经不在人世。
阿嬷满脸堆笑,常年吹着风沙的面庞满是褶皱,但钟离修还是觉得分外亲切。
舒明蓁一看钟离修的神色,就知道面前这位阿嬷就是钟离修屡次提到的那位。
阿嬷的胡饼装在竹篮里,她挎在肘间。
胡饼用布盖着,方才递给钟离修看的时候才掀开了一角。
那胡饼看上去并没什么特殊的,却还是让钟离修惦记了这么久。
舒明蓁也清楚,钟离修惦记的哪里是胡饼,分明是卖胡饼的人,分明是从前的时光。
钟离修松开缰绳,俯身抱住阿嬷。
阿嬷用空着的手轻轻拍着钟离修的背,像是对待自家小辈一般。
“徐阿嬷,这三年我可惦记您的胡饼了。”
停了钟离修这话,徐阿嬷笑得越发高兴。
没什么能比得过你惦记着的人,同样也惦记着你更让人窝心。
“好好好,那七公子可得多吃点老身做的胡饼!”
“我先头进城的时候,就在寻阿嬷的摊子。”
钟离修当着徐阿嬷说起这事,语气中带上了两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他当真是有些难受,时隔三年多回来,什么都变了,他多想再找到一点从前的影子。
多一点,再多一点。
徐阿嬷安慰着钟离修,眼神慈和且柔软。
“阿嬷年纪大了,已经没那个力气出摊了,现在是阿嬷儿子在卖胡饼。”
“今日大家伙知道七公子要回来了,几乎都没出摊,就等着好好瞧瞧七公子这三年多瘦没瘦了。”
钟离修愕然,怪不得先前他没瞧见几个熟悉的摊子,原来是他们多数都没有出摊。
他出身定北侯府,但小时候也没少和普通百姓家的孩子一样犯浑。
从前他爹拿着木棍追他追到大街上的时,也常有发生。
在秦州城这片地界,多数人都认识他。
他犯浑也碍不着其他人,甚至还有人对他的态度就像是对自己小辈一样。
如同眼前的徐阿嬷。
钟离修眼神柔和下来,他轻轻松开徐阿嬷,一直这样抱着,徐阿嬷仰着头也难受。
舒明蓁就在钟离修身旁站着,没打扰这两人。
钟离修松开徐阿嬷,徐阿嬷才开始认真打量起舒明蓁来。
“七公子,这是您夫人?”
庆功宴尚未开始,舒明蓁的身份还并未介绍。
他们俩也不曾遮掩,徐阿嬷也算是看着钟离修长大的,两人之间的关系很容易瞧出来。
舒明蓁微笑着颔首,“徐阿嬷,我姓舒。”
徐阿嬷脸上笑容更大了,她眼瞧着舒明蓁,怎么看都觉得好。
当初那场战役,徐阿嬷的次子也死在了沙场。
她很清楚那场战役有多么惨烈,她恨匈奴,可朝廷说是因为定北侯府通敌叛国才导致几乎全军覆没,她是不信的。
历任定北侯都葬在了西北,谁通敌叛国,定北侯府也不可能有人通敌叛国。
这三年多,她很多次都在收摊后特地去镇北将军府门口看看,想再找找从前的影子。
她近一年来,先前经历了雪灾,身子骨越发不好,家中剩下的几个儿子都不许她再去摆摊。
胡饼摊子被儿子接过,她有了更多时间。
可她反倒是去镇北将军府门口转悠的时少了,她不想再去看了。
看了三年,里边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走出来过。
她还记得,从前定北侯府那几个公子被家中长辈罚围着秦州城跑,她总给他们塞胡饼。
她也有儿孙在西北军,看着他们也跟看自己孩子一样。
徐阿嬷也清楚,自己这般想法称得上是极不合适的。
那几位公子出生王侯世家,而她只是个卖胡饼的阿婆而已。
她的胡饼味道算不上极好,可那几位小公子也从没嫌弃过。
尤其是七公子,他是被定北侯罚得最多的,打小没少吃她的胡饼。
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把胡饼塞给七公子时,七公子才几岁而已,那时正在换牙,她的胡饼有些硬,七公子有点咬不动。
可哪怕是吃起来费力,七公子也没嫌弃,更没把胡饼给扔了。
三年多以前她听说定北侯府的几位公子全都死在了沙场上,她觉得天都塌了。
得知定北侯府那几位公子都没了的时候,她当时心中的难受一点都不比收到次子的死讯少。
好在,老天爷保佑,至少七公子没死。
七公子不但没死,而且还又回到了西北。
他还成了亲,带回了一位瞧着便极好的姑娘。
“好好好,和七公子站一块,一看就合适,都是极好的孩子,阿嬷做了一篮子的胡饼,少夫人若是赏脸也尝尝看。”
徐阿嬷自然没从舒明蓁的眼神中瞧出嫌弃,少夫人的眼神清亮,没有那些权贵人家小姐的傲气。
她不知道少夫人是什么出身,唯恐冒犯了。
舒明蓁伸手接过徐阿嬷递来的篮子,“早先就多次听钟离哥提起过阿嬷的胡饼,今儿能尝到是我有口福。”
徐阿嬷连忙摆手。
“什么口福不口福的,只是些粗糙吃食,少夫人不嫌弃就好。”
“怎么会嫌弃,我本就是农家出身。”
徐阿嬷听舒明蓁这般说,心中微微讶异,但面上还是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她没想到,七公子会找了个出身这般低的姑娘。
这个念头只在徐阿嬷脑海中闪过一瞬,随后就彻底消失了。
什么出身不出身的,七公子和少夫人瞧着这样般配,那就是再没有更好的。
徐阿嬷笑着又寒暄了两句,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
到底是年纪大了,徐阿嬷的步履有些蹒跚。
钟离修和舒明蓁都站在原处,目送着徐阿嬷远去。
在看不到徐阿嬷的身影之后,舒明蓁把手中的胡饼篮子递给了嘴角还带着笑意的钟离修。
她方才拎着那一篮子胡饼就知道徐阿嬷用料有多扎实,一篮子胡饼,还挺沉的。
就是看那胡饼的模样,她有点担心自己的牙。
那胡饼瞧着,面团大概是死面。
钟离修接过那篮子胡饼,舒明蓁立马甩了甩方才拿着胡饼的手。
其实并不算沉,但手腕还是稍微有点酸。
钟离修吃了徐阿嬷那么多年的胡饼,自然知道徐阿嬷的胡饼是怎么回事。
瞧见舒明蓁甩手腕,他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眼中笑意渐浓,惹得舒明蓁瞪了他一眼。
被瞪了之后钟离修也不生气,反而笑得越发厉害。
舒明蓁可不想惯着他,直接一脚踢在他的小腿上,没怎么用力,但眼神中威胁的意味十足。
钟离修见状非但不收敛,反而越发放肆。
舒明蓁又瞪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无可奈何。
看着他难得轻松的笑容,舒明蓁后来也跟着笑了。
钟离修把篮子挂在马鞍边,一手牵着马,一手牵着舒明蓁。
消食消得差不多了,但两人依然还是没有选择骑马。
自打他们北上以来,许久不曾这般闲适。
接下来要在秦州城休整,可日后还有不少硬仗要打,钟离修只会越来越忙,闲适的日子只会更少。
先前在道旁围着的那些人早就各自散了,道上还留着一些帕子香囊。
钟离修和舒明蓁踏出城门的那一刻,身后的风卷起一张嫩黄色的帕子飞扬。
冬日难得的一缕阳光,在两人踏出城门时撒在了他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