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拎着那壶浊酒找上钟离修之前,自然也是听到了军营里的那些风声。
他知道钟离修不想带着他们,没人会觉得西北军是累赘,他不愿意带着他们,只能是因为四年前的事。
其实四年前的事何止是钟离修惦记着,对于每一个参加了那一次战役的人来说,都是一道难以迈过去的坎。
对于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钟离修在看到陈林的时候何尝不是愣了一瞬,但很快还是清楚陈林来找他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军营里边风声他也有所耳闻,甚至还有人说他是不识好歹。
他虽然出身钟离氏族,先前在沙场上也算是小有名气,可到底他还年轻,也并非没有人看不惯他。
容盛手下有些老人,就有不服气他的。
觉得他年纪轻轻的,容盛却总是将一些极为重要的事交给他,反倒是把那些一直跟随着他的心腹给抛到了一边。
钟离修自然知道那些人的埋怨,可他也从来就没想着要去解释什么。
对于他们来说,他确实是占据了他们的位置,是他们的阻碍。
但钟离修也有着自己的骄傲,他是钟离氏族的人,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胜过他的。
他有能力证明自己,可面对上曾经的西北军,他心中的那份迁就,还是很难跨过去。
“七公子,可有空陪老陈喝上一壶?”
“陈叔,我……”
陈林笑着摆手,打断了钟离修还没说完的话。
“七公子莫不是嫌弃老陈带来的不是什么好酒?”
钟离修连忙摇头,随后就是无奈叹气。
“陈叔,您说的这叫什么话,我怎么会嫌弃您带来的酒。”
“不嫌弃就好,七公子,陪老陈喝上一壶吧,这点酒也醉不了人,不至于让少夫人把你关在门外哈哈哈!”
陈林说到后来还笑了笑,显然当初嘉临关的事,在西北军中也传遍了。
钟离氏族的人惧内也不是什么一个两个了,钟离修并不在乎陈林笑话他。
他在乎的,是陈林明摆着接下来要说的那些话。
“陈叔,我知道您来找我事为了什么,还是先容我再想想吧。”
钟离修心里清楚,容盛分配的那三方,跟着他去阻拦魏王的将会是最为危险的。
容成蹊那其实稍微要好上一些,跟着容成蹊会更为安全。
谁都是有私心的,钟离修更想让西北军跟着容成蹊。
可西北军的人不答应,若是寻常时候,他们自然是更为愿意,也会听从调令的。
但现在明显是因为钟离修不愿意,才生了阻碍。
谁也不能在能选择的情况下,阻止他们继续追随钟离氏族的人,就算是钟离氏族的人也不能。
陈林自顾自坐下,从怀中掏出两个小酒杯,把两杯酒都给满上。
钟离修坐在陈林身边,接过他递来的那杯酒。
“七公子,我今日来找你,可不是为了那些事的,老陈知道七公子本就为了那些事烦心不已,老陈我可不是那么没眼力见的。”
“来,喝酒,七公子,老陈我今日来,就只是为了找七公子喝上一壶酒而已。”
钟离修将杯中那一口一饮而尽,陈林的话中有多少水分,他比谁都清楚。
陈林今日找上门来,必然不会只是为了这一壶酒。
若当真只是想和一壶酒,什么时候喝都成,何必非得是现在。
“陈叔,您有话还是直说吧,您真的很不会撒谎。”
钟离修将酒杯放在两人中间的小桌上,陈林不紧不慢地给他续上杯。
“四年了,七公子还是这般急性子,今日老陈来找你,也不过是为了喝上一壶酒,再叙叙旧而已。”
“想当年,我刚认识侯爷的时候,我是个小卒子呢,当初若不是侯爷,我都不知道在战场上死多少次了!”
“慢慢的我竟然也爬上了五品将军的位置,那时候可真是想都不敢想,真的是光宗耀祖啊!”
“五品将军,我家祖上十八代都没出过这么大的官儿!”
“匈奴那些人每年都要到西北来找麻烦,年年都讨不着什么好,你说他们怎么就记不住事儿呢?”
钟离修沉默,这话他也不好答,这话还是得问匈奴人才好,他又不是匈奴人,他怎么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
但匈奴人的所作所为,他也确实一直都是不理解的。
分明每年都不曾讨着什么好,可偏偏下一年还是会接着来,就跟找死似的。
有时候还不仅仅是匈奴的人,还有西北边境的另外几个小国,也会掺和进来,试图分一杯羹。
只是他们的如意算盘从来都是落空的,有西北军在,不会让他们踏入大顺的地盘半步。
“那时候在战场上,有一次我们被匈奴和乌孙的人围困了,我们那时只是一支小队,一共就不到两百人。”
“我们被困在一处山谷里,谁都以为肯定要死在那的时候,侯爷带着人来救我们了。”
“七公子,真不是老陈我夸大,那时候见着侯爷时,我可真是比见着亲爹都亲!”
钟离修略微想象了一下那幅画面,发现自己还是不要想象才好。
“可不只是那一次,侯爷当真是救了我,救了西北军太多次了。”
“不仅仅是侯爷,还有三爷他们,对于我们这些普通的将士来说,那都是天神一般。”
“七公子这四年不在,不知道我们在那群怂货手下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先前匈奴在关外陈兵的时候,那群废物连个屁都不敢放,甚至那个姓余的,还在府里边搂着美人喝酒呢!”
“那时候我就在想,要是侯爷还在就好了,要是侯爷还在,肯定不会受这窝囊气。”
“那些匈奴人就在边界不远的地方陈兵,我们都能看得着,妹妹看到,我都觉得来气。”
“朝廷后来让人过来和谈,匈奴那边甚至狮子大开口要三座城,那时候,我们其实都做好准备了。”
“要是朝廷放弃了西北三城,我们身为西北军也不可能放弃!”
“要让匈奴入主西北三城,除非西北军都死光了!”
“就算是不听朝廷的话又能怎么样了,先前定北侯府还在的时候,西北军可没受过那么大的屈辱!”
“七公子,你们钟离家带着西北军在西北镇守了那么多年,我们都相信你们。”
“不管是谁,只要是姓钟离的,我们都信!”
陈林看着钟离修,眼神温和而坚定,像一位长辈,更像是一位信徒。
钟离修没有再像先前一样慌忙避开陈林的目光,因为陈林不仅仅是在看着他,更是在看着先前离去的那些钟离家族的祖辈。
他从陈林的话中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清楚了陈林究竟想表达些什么。
他不过是想说,他们一直都相信钟离氏族的人,哪怕是经历了那样惨烈的战役。
钟离修重重叹气,可他是他,他并不是钟离家那些祖辈。
他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力,他担心自己的辜负。
正因为他们信任,他才无比担心自己辜负了这份信任。
这么多人的性命,他拿什么去背?
他曾经以为,在经历了定北侯府倒下的大事之后,他算是彻底长大了。
如今看来其实并没有,他甚至都没有真正走出过来。
四年多过去,他仿佛还被困在那场战役中的。
仿佛只要一闭上眼,他还能看到尸横遍野的沙场。
前一日还在和自己喝酒的士卒,次日就已经在自己眼前身首异处。
他无力改变,他也不能去否认西北军的信任。
西北军因为仅仅因为他是钟离家的人就信任他,可就连他自己都不信任。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当真扛得起这么重的担子。
“七公子,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您只需要继续往前走就好,我们自会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