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阳宫的东西一切都已经收拾妥当。
临行前,李洵去了各宫行礼,与娘娘们拜别。
如今是陆湘主理六宫,李洵便先去和陆湘拜别。
先前因为陆湘孩子的事情,她和雪阳宫便有了嫌隙。后来裴兰的事情出来,陆湘也算是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虽说这件事怪不得徐青芷。可有些关系一旦疏远了,再建立起来就很困难了。
加上雪阳宫一直处于冷宫状态,陆湘也没什么机会再和徐青芷碰面。
再后来,便是永寿宫那一次。
陆湘头一次见到那样的徐青芷。在火光中挥舞她的长枪,好像话本子,戏台上的那种女英雄走入了现实。
陆湘本就对徐青芷心生敬佩,头一次见她这样,令她瞠目结舌。
却没想到,却是最后一次了。
与李洵聊了几句,陆湘像是一个长辈一样,还是叮嘱了几句,只到底不熟。
李洵便很快走了。
下一站,李洵到了德妃这里。
德妃因为已经一心向佛,所以她的宫殿便是六宫之中最偏僻的地方。既然偏僻,自然也安静。
如今已经是深秋,已经能感觉到风中夹杂的寒意。
李洵在门口站了站。
太监很快发现了他。
“奴才进去禀报。”
很快便出来请了李洵进去。
李洵举步踏进去。
一进院子,便能闻到浓浓的檀香味。
还能听到敲木鱼的声音。
“娘娘在里面,殿下请。”
“有劳。”
李洵走进了德妃的佛堂。
德妃一向穿的素净。
这些年,德妃好像没有太多变化。
李洵在椅子上坐了下来,有宫娥给他上了一杯苦丁茶。
“粗茶淡饭,九皇子体谅。”
德妃声音很慈祥宁静。
她说完,转动着佛珠,转头看向李洵。
“希望殿下一切顺利。”
“谢娘娘。”
李洵看了看杯中的茶,问,“娘娘一直青灯古佛相伴,可曾觉得无趣,或者觉得不甘?”
德妃慈爱的一笑,“人生怎么样都是这一遭。少些欲望与斗争,人过的平和,反而是一种享受。能在这宫里偏安一隅,我心满意足,没有什么不甘。”
李洵喝了一口茶,苦苦的味道,刺激味蕾,入喉又觉得有一股很淡的清甜。
李洵将茶杯放下,道,“来了这里,便想起了从前。我那时候小,与五哥六哥他们总往这里来。那个时候,大皇姐也在。”
德妃微微一笑,“那都是很久远的事情了。”
李洵点头,“那时候娘娘还没有完全诵经念佛。记得娘娘这里有个小厨房,您身边有个很聪慧的老嬷嬷,手十分巧,做的点心和饭菜都是一绝。有时候我其实是故意不吃饱过来的,娘娘总会让她把刚做好的点心拿给我。”
“你其实很好吃,也是个外向爱闹的孩子。只是不知道你为何要装的那般老成。”
李洵道,“只是显得自己成熟一点,冷漠一些,可能会少些麻烦吧。”
“那你还是老成,不是装出来的。”
李洵浅浅一笑。
“那时候我很喜欢娘娘,我的母妃是个不拘小节的,对我其实不大管。那个时候反而觉得总是慈眉善目的娘娘才更符合一个母亲的形象。”
德妃道,“你的母妃只是与我性格不同而已,她也是一位好母亲。”
“她当然是。”
李洵突然的斩钉截铁让德妃微微侧目。
李洵也看向她,“我的母妃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她正直善良,绝对不会去害别人。”
“她的确是救了……”
德妃的话却被李洵打断。
“我一直在想,我身上的毒是从何而来。因为母妃先前被贵妃在孕期陷害过,所以后来理所应当就认为我的毒也是被贵妃所下。这些年,也是这么想的。直到我最近想到,如果是娘娘每次趁我过来要一些点心吃,而在里面趁机下毒的呢?”
德妃转动的佛珠突然停止。
她看着李洵,问,“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好端端的害你做什么?”
“你并非想我死,只是叫我身体虚弱而已。一个身体虚弱的皇子,自然而然就不会有争褚的机会。是因为父皇当时的一句戏言吗?说这么多儿子当中,我最像他?”
德妃没接话。
她将珠串放在了桌子上。
起身去点了三根香,拜了拜,插在了香炉里。
“做了错事,求神拜佛,就能让你觉得是一种安慰了吗?”
德妃转过身,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些了?过去十多年了吧?”
“因为大皇姐。”
德妃神色微凛。
她拿了佛珠在手上,坐在了椅子上,“这件事与她有什么关系?”
“大皇姐临死前同我说了一个秘密。”
转动佛珠的动作戛然而止。
“你一定想不到大皇姐为什么会和我说一个秘密。因为她,已经绝望了。”
“皇姐不需要死的。我和皇叔在。她又是穆国的大公主。北齐的皇帝再狠毒,也会给她一个体面。可她还是甘心赴死了。她临终前,一再叮嘱,她不要回穆国。”
“她为何这么说?这里是生她养她的地方。她的父皇母后尚且在人世。那是因为……”李洵伸出手臂直指德妃,“那是因为你。德妃,她的母妃,亲手把她作为一枚棋子送到了北齐。让她嫁给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在这里孤独的过了将近十年。”
“阿起是她的人。并非秦王的人。那位牛公公是娘娘的人。你在去北齐的队伍里安插了你的人。你无意间知道了皇嫂托付了蒋瑛带东西回到北齐。所以你让牛公公重新做了一个带机关的匣子取而代之。你的目的是要北齐的皇帝死。当然身为弑君之人,我也难逃一死。”
“如此一来,皇姐就可以趁乱,再让秦王继位。那么北齐的皇权就等同于在娘娘你的手中了。”
“一直以来,你在北齐有自己的暗探。这些暗探交由皇姐来安排。只是在当初北齐内乱之时,秦王败了。这是你所没能料到的。”
“娘娘,这些我没说错吧?你既然这么想我死,我完全可以推断出来,当初我中毒,也是拜你所赐。”
德妃闭了闭眼,声音依旧柔和平静,“这些都是你的一些猜想,你并没有任何证据对吗?”
“就这么相信你的女儿吗?她用死来告诉你她的绝望,当然也保全了你的秘密,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愧疚?”
德妃不为所动,“她不过是愚蠢。妇人之仁!明明可以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她却不要了。她保全我?她如果保全我,又何须告诉你?嫁出去的女儿,果真是靠不住的。”
德妃看了看李洵,“我以前果然是看低了你,不过好在我一直谨慎,没有放弃过行动。你这般聪慧,必是季儿的一大隐患。”
“还是为了帝位?”
德妃道,“能为了什么?这皇宫里的每个人求的不就是这些?”
李洵失笑。
德妃道,“原想着你不争不抢的,只要你身子虚就行了。谁知道太后竟然选择了你。我已经尽了力了,可还是没办法。我的暗探在京都城内早已察觉到不对,我提前知道太后可能会谋反。她不会自己坐上那个位置,只会扶持一个自己觉得不错的。太子肯定不在之列,因为他是皇后看好的人。季儿和老六跟着皇上下了江南。至于老十,年纪小,好控制,是个很不错的人选。我当时想动手来着。不过我查到,太后对他似乎一点也不喜欢,索性先看了看。”
“所以那时候也是装病?”
德妃没否认,“装病是想让季儿留下。我想让太后在别无选择的时候,选择季儿。但他其实很好强,只想在皇上跟前证明自己。我不好强求。想了想,太后谋反这件事,必定牵连许多人。季儿留下,或许反而会连累他。索性便随了太后和他自己的意愿。”
“不过你真是命好。你的母妃用命保全了你的性命。这一点,我倒是佩服她。也能理解她。同为母妃,是为了孩子可以付出一切的。”
李洵毫不留情的拆穿她,“是为了你的儿子,为了你的私欲,为了皇权吧?”
“为了这些,便可以随便牺牲女儿的幸福甚至性命。这也是一个母亲该做的?”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怎么做事。可怜天下父母心,等你成为父母,你就会体谅我的。我和你母妃,只是用的方式不同而已。”
“你没资格和她相提并论。我的母妃从小就教育我,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别说她从无勃勃野心,就算有,她也不会践踏无辜人的性命往上爬。你别忘了,我的母妃,也曾为了救你们出火海而奋勇反抗。她可以为了自己的信仰放弃性命,而你不过是投机取巧的卑劣之人。”
德妃浅浅一笑,“这些我不否认。你母亲的为人我也是钦佩的。不过你既然说起了永寿宫那把火。我问你……”
“你觉得永寿宫那把火是谁放的?”
李洵身体一震。
——
内侍官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什么情绪,将圣旨高高举起,“蒋公公请接旨,即刻去见驾。”
只是来宣圣旨,内侍身后却还跟着两个带刀侍卫,封住了出口。
大约是经历的事情多了。
在简短的时间内,蒋瑛已经迅速冷静下来。
她很快就猜出来,这圣旨来的有些蹊跷。但这不是蒋瑛第一次面临这些困难了。她并不慌张。
她恭恭敬敬的伸出双手,将圣旨接了。
“有劳公公。我整理一下,就去见驾。昨日身体有些不适,若是这般见了皇上,恐也是失仪。”
蒋瑛三级跳,以后便是内侍的领导了,他自然也不好得罪,便道,“蒋公公快些,莫让我为难。”
蒋瑛笑道,“公公放心。”
蒋瑛走往乾清宫的路上,转头看一眼长长的宫道。
李洵的队伍已经离开了皇宫,此时恐怕已经快出城了。
她和他竟是连一个道别都没有。
这样也好。
李洵,希望你多子多福,一切顺利。
而我在这里,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皇帝站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可以俯瞰这皇宫里的很多地方。
他看到蒋瑛正慢慢的往这里靠近。
皇帝对身边的袁令道,“其实不过是个太监,朕给了他就是了。他走时一定带着怨气,你说朕是不是对他残忍了一些?”
袁令道,“皇上自有皇上的考量,老奴不敢揣测。”
皇帝扯了嘴角一笑,道,“龙阳之好,并不稀奇。但小九不行。朕想看看他能不能长成朕想要的样子。或许他能成为未来的穆国之王也不一定。”
听到这个话,袁令忙躬了腰。
这是皇帝头一次坦露这样的心迹。
皇帝像是在自说自话,道,“少年会长大,少年情怀自然会散去。”
“若散不去,打散它!朕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通往帝王的一条必经之路,首先就是要断情绝义。”
皇帝又看了看宫门口的方向,问,“你觉得小九能办到吗?裴正可是只老狐狸了。”
袁令道,“九殿下毕竟年轻,老奴……”
“这是对他的一个考验。倘若小九真的败给了裴正,那就说明朕的选择是错的。穆国之王,不是这么好做的。袁令,你说呢?”
袁令躬身。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他余光注意到蒋瑛已经快到跟前。
皇帝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笑。
“奴才给皇上请安。”蒋瑛郑重其事的跪下。
“蒋瑛,走,陪朕去个地方。”
“是。”
“去华羽宫。”
“!”
——
东去的队伍渐行渐远,很快就出了城。
李洵喜静,单独坐了一辆马车。
三位江南的美人共乘了一辆。虽然要去更远的地方。但闺阁女子,通常能去的最远的地方都不会出一个县城。所以他们的难过被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冲散了很多。
而且又有那么一位秀色可餐的美貌郎君相伴,忐忑和紧张逐渐就散了。
独处的时间,李洵收敛了虚假的笑意。他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皇城渐远。
【阿瑛,你我各自珍重,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