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洵玩笑说两个月不过是眨眨眼的事情。但其实也没那么简单。
他们在路上碰上了不少流民。
这个冬天太冷了。
若是能勉强度日,没有人愿意出来。
可是太饿了,家里什么吃的都没了。
他们都是往京都城去的。
有去投奔亲戚的。
也有乞讨去的。天子脚下,人应当都是富庶的,讨饭也能讨到热乎一点的。
李洵坐在马车里面,蒋瑛撩开帘子扫了一眼,不忍看,又合上了。
她坐着,心情就不大好。
蒋府还算不错,但她是过过苦日子的。
也知道人为了一口吃的,能有多拼。
人么,这一辈子活着,首先就是果腹。这一点都满足不了,再说别的,就是天方夜谭了。
李洵原是在看书的,抬眼看了她小嘴撇着。手里握着书,问,“难过了?”
蒋瑛没说话。
这就是难过了。
李洵放下书卷,朝她招招手。
蒋瑛摇摇头。
“我又不做什么。”
蒋瑛这才坐过去。
李洵将她手放在自己掌心,摩挲,“这种情况太多了,我们能帮的有限。有时候人是很渺小的,能做的事情太少,能做好自己就实属不易。”
蒋瑛嗯一声,精神却提不起来,“只是觉着可怜。我也知道,我才什么身份,能帮他们什么呢?便是将自己家财散尽,又能帮到几个人呢?”
李洵道,“这里离京都城不远了,但愿他们去了至少能果腹。”
蒋瑛问,“为什么会这样?我感觉这几年好像都是如此。只是天气的缘故吗?”
李洵细不可闻的叹息一声,“天气的缘故占主要。还有就是人为。父皇这些年为了攒下那一笔军费,为着攻打匈奴做准备,赋税一直在加。便是这几年百姓收成不好,赋税也没减。父皇金口玉言,到了官员那里,一层又一层,又得捞些油水。到了最基层的,还要再捞。百姓日子本就不好,哪经得起这么搜刮。”
蒋瑛张了张嘴,问,“皇上,他不知道吗?”
“当然知道。但也不会管。只要不会过分,一般都不管。这是为官之道,为君之道,古往今来都是这样的。父皇不会打破这个规则。”
“那就不管老百姓了吗?”
“也会管。民是根本。只是没到那个时候。只要灭了匈奴,再回头安抚百姓。父皇大约是这样想的吧?”李洵说着,语气也变得不大确定起来。
他似乎也有诸多感慨,但没法说出来。
蒋瑛不同,她没什么学识,她本就是普普通通的“民”。
她问,“那个时候再管,是几年以后?一打仗又要死人。等打完了再来管,那个时候战死的,饿死的,得有多少人?所以都不管了吗?为了所谓的载入史册,牺牲一部分是必要的,对吗?”
李洵皱了皱眉,竟回答不上来蒋瑛的话。
因对于皇家人来说,答案是肯定的。
素来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
李定想要在史书上被狠狠的记上一笔,注定要牺牲很多人的性命。
可对于像蒋瑛这样普普通通千千万万的老百姓来说,这又是不对的。
他们不会在意什么丰功伟绩,他们只想一日三餐,家人陪伴。
“我说笑了,你就当没听见。”蒋瑛意识到了李洵是个皇子。
不可避免的,他是皇权的既得利益者。他此刻和蒋瑛一定是对立面。
“不。”李洵道,“你说的很好。只我和你,都改变不了这局面。或许在消灭匈奴后,父皇,或者后一任的皇帝能真正做到把百姓放在第一位。”
这话李洵说的没有底气,蒋瑛也不信。
但她还是对李洵笑了笑,玩笑道,“你能说出这番话就很好,说明你也心疼他们。要是你能当皇帝,你说你会不会是个明君,是个仁君?”
李洵怔了怔,回答的不是是不是,而是,“我没想过坐上那个位置。”
蒋瑛哦了一声,谈不上什么失望,只是歪着脑袋道,“坐上那位置其实挺好的,能做很多很多的事情啊。因他说的就是真理,说的就是命令。皇上打个喷嚏,旁边人都要抖三抖,你说想做什么,是不是都能做好了。”
李洵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或许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就在这狭小的马车里,不过是看到了外面情形的有感而发,却第一次给他们已经种上了一颗小小的种子。
一颗通往帝王之路的种子。
蒋瑛难过,主动抱住了他的腰,“我都是胡乱说的,只是觉着他们可怜,其实知道什么都改变不了。”
李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我都知道。”
很快就接近京都城了。
大家精神都抖擞起来。
最寒冷的日子也熬过去了。
开春了,什么都在往好的方向走。
李洵和蒋瑛相互看了看,知道该实施那个计划了。
李洵喊停了马车,说要在原地休整。
其实离着京都城不远了,一口气过去,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领头的护卫是不想休息了。
但又不好违抗。
心里想着当皇子的就是娇生惯养些,若是他们这一队人单独走,最起码能早到半个月。
但一想到当时是李洵领着他们杀出一条血路,又对他敬畏起来。
人员就在官道附近歇息了。
李洵道,“我记得那边有条河,我去洗把脸。你们不必跟着,蒋瑛你随我一起。”
又私下吩咐了小林子几句。
两个人一前一后便往河边去了。
睿王爷从马车下来,瞧了一眼,也没想多。
等到了河边,李洵便叮嘱,“你沿着河道往下游走,应该能碰上船。按照我们先前说的,就在那村子里安顿下来,等我回来。若那边有什么意外,你离开,给我留下些记号。就以雪花图样为准。”
蒋瑛点点头。
李洵又道,“一会儿你再往前走,那里我安排小林子留下一个行囊,你用得上。”
蒋瑛道,“我身上有银子。”
“不是银子。是女装。”
“咦?”
“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蒋公公。你只是一位姑娘。所以提前换上这个身份,便是有人看到,也不会有人将你和蒋公公再扯上关系。”
蒋公公是她的伪装身份,此刻恢复女儿身,反而可以成了保护她的身份。
蒋瑛问,“你什么时候买的?我竟一点都不知道?”
“你是想问你的尺码?”
“额……”
李洵站近些,到底没有拥抱或者牵手。只是手臂能触到她的肩膀,两人衣服的面料也纠缠。
他唇角勾起,压低了声音道,“你别瞧不起我,好歹我们也多次……鱼水之欢。”
四个字把蒋瑛臊的面红耳赤,侧身让开一步,“我该走了。久了,有人要来寻你了。”
李洵嗯一声。
即便不舍,但没那么强烈。
因想着,过不了多久,便要过来寻她。
该叮嘱的先前就叮嘱过。
“安心等我。”
“知道,不管是两月,还是半年,我都等你。”
“我一定尽快。”他承诺,随即朝她温柔一笑,“去吧。”
蒋瑛便走了。
没多久,果然寻到了一个包裹。打开了,里面衣物都很齐全。
竟还有小衣。
蒋瑛顾不得害羞,蹲在草丛里,将衣服迅速换了。
有两年没有穿过女装了,竟还有些不适。
披上了先前李洵给她的那件红色的狐裘。
她明明退回去了,还以为李洵早压箱底了。竟没想到他一直带着。
这一次,终于能光明正大的披着了。
正起身,便听到一声很响的响声。
是李洵为了配合她溺水的行径,搬了块石头砸进河里。
蒋瑛也没耽误时间,运气好,正好遇到了一艘船,虽有些困难,但还是上了船。
她扭头再去看,寻不到李洵的身影,但心是安定的。
李洵回到官道附近,衣摆都是湿的。
小林子忙去查看。
李洵装的有些深沉。
睿王爷也过来问。
李洵这才道,“蒋公公溺水身亡了。”
睿王爷大惊失色,忙道,“这……确定吗?还能救人吗?赶紧去救。”
“人已经没了。”李洵声音十分平静。
“那……那好歹也把尸首捞上来埋了。这叫什么事儿,这都要到京都城了,怎么还出了这样的事情?”
睿王爷要找人,被李洵拉住了手腕,“皇叔,她顺着河水飘走了。我试过了,没用。”
睿王爷还是不敢相信,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洵道,“不必耽误行程,我们出发吧。”
李洵说完,便往马车上去了。
睿王爷叹气,觉得可惜。
蒋瑛那么不错的一个人呢,怎么就没了?
看李洵不愿说话,估计也是难过。两个人关系那么近。
队伍到底是出发了。
睿王爷再觉得可惜,蒋瑛于他而言还是个阉人。
若非这次同行,他们两个是一点交情都没有的。
回到京都城,事情便有些繁琐起来。
连歇息的时间都没有,先去面见了皇帝。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在北齐的事情都说了。
最后是睿王爷双手奉上了楚殷递交的盟书。
李定果然高兴。
“小九,你这次让朕十分意外。朕没想过竟有这样的收获。你皇叔这些言语,朕知道你们在北齐也是十分凶险。你表现的很有大将之风,丝毫没有丢我们穆国的国威。朕一定好好赏你。”
“谢父皇。”
睿王爷和李洵相互交换眼神。睿王爷使劲用眼神暗示他。
李洵没办法,只好开口,“父皇,皇姐身故了。”
李定惊得从榻上站起来。
睿王爷神色也难过,将事情经过说了。
皇帝沉默片刻,道,“她实在是傻。就算是秦王做了什么,她是穆国的公主,楚殷不敢动她。”
睿王爷道,“昭儿是个情深意重的好孩子,知道秦王逃不过一死,恐怕不愿独活。”
皇帝只道,“傻!就是傻!”
对皇帝来说,李昭只是他的女儿,他才不管秦王做了什么错事。
可她那么傻,竟走了这样一条路。
皇帝也不留他们了。接风的晚宴留在了明日。他们可以回去歇息。
李昭的死,让皇帝有些难过。
他想一个人静一静,当然还要去找德妃。
等见过了皇帝,出了乾清宫。
睿王爷急着回家见女儿。
李洵却不急不躁。
见过皇帝,立了大功正风光的李洵,没有先回雪阳宫,他却先到了永寿宫。
太后也是意外的。
她见了李洵,道,“你是个有孝心的,竟来了哀家这里。瞧着瘦了不少,皮肤也粗糙了。那些地方果真是不好的。你底子不好,可得好好养着。”
“谢太后。”李洵顿了顿才道,“孙儿是来向太后请罪的。”
太后闻言微怔,随即笑问,“你如今立了功,怎么还要请罪?”
“蒋公公她不幸溺水身亡了。”
不等太后问出口,李洵继续道,“在河边洗手时,不小心落了水。她虽有些水性,可到底这个天穿得厚,棉服润了水,便越来越重,溺亡了。尸体顺着水流往下游去了,因怕耽误回京的时辰,也没去寻。蒋公公是太后的人,所以前来请罪。”
太后看了看李洵。
半晌没有说话。
李洵知道她是在观察自己,在揣测她话里的真假。
他十分从容。
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
如果连太后都骗不过去,那他和蒋瑛的事情就会很难。
太后叹了口气,道,“太可惜了。他还那么年轻。哀家也很喜欢他。他要是死了,哀家身边又缺人。”
李洵松了口气。只是觉得可惜,只是觉得身边缺人。
这样就很好。
她没起疑,也不会去寻“尸体”。
“是孙儿没做好。”
“不是你的错。人死不能复生,哀家相信你也不想他死的。还记得地方吗?去吊唁一下吧。人没了,没人去吊唁,烧点纸钱,到了地下也可怜。”
“孙儿一定去办。”
“行了,回去吧,你也累了。风尘仆仆的,难为你还专门先过来告诉哀家这件事。”
“孙儿告退。”
李洵走出了永寿宫。
只要太后现在这个蒋瑛真正的主子信了,那么所有人也都信了。
他做的第一步,算是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