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嘉的死只是一个开始。
连着几日，京都城都笼罩在一层阴霾之下。
有人看到了，好好的一栋宅子，突然就着了火，什么也没剩下。也有人看到，大半夜的突然从一个宅子里拖出来几十具尸体被拉到了城外，一把火烧了。
这些动静，猜想众说纷纭。
但都说不出什么准数。
只是流言四起，竟也有说到太后造反，越说越觉得是真的。
不过很快几个传播流言的人被杀了，还当街暴尸了三日，这些流言自然而言就销声匿迹了。
这一日，是太后举行国葬的日子。
举国上下都得披麻戴孝，禁止饮乐。
宫内，大家都哭成了一片，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在哭。
唯有一个人，装都不愿装。
那就是皇后。
她事后复盘了整件事。
她了解皇帝。
既然他还康健，不可能弄什么传位诏书。那个时候太后分明是很确定诏书上不是太子的样子。她不过就是打着这个幌子，想要扶植另一个人上位。
皇帝驾崩的消息一传来，太后就能迅速做出那么多反应，很像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皇帝没事的消息过来，那么巧，永寿宫就起火了。太后也死了。明显就是知道自己事情败露了。
这件事显然是皇帝和太后之间的博弈。
皇帝早就知道。
皇后不由去看了一眼皇帝，他就在自己的身侧。
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手起刀落，如此的干脆。
而最近城里面的那些风吹草动更验证了皇后的猜想。
若没有造反，皇帝杀那么多人做什么。这分明是在清除余孽。
可是皇帝已经知道太后谋反了。
他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了诏书的真实性，保全了太后的体面。
现在甚至该给太后追封了谥号，仁义贤德皇太后。
什么狗屁仁义！
什么狗屁贤德！
她多已经造反了！
皇后心里愤愤。
皇帝还是喜欢她啊。
都这样了，还黯然神伤，舍不得她。
很难想象，太后得做到什么样的地步，皇帝才会怪罪她。
他是不是爱惨了她？
为什么是她？
明明是自己最恨的那个女人，皇帝偏偏对她恋恋不忘。
皇后又嫉妒又恨。便是太后如今已经死了，却还享受着至高的荣耀，这更让她咬牙切齿。
因为有先来后到，尊卑有序，所以徐青芷是在太后之后发丧的。
隐忍了好几天，直到徐青芷发丧入葬了皇陵，李洵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他面无表情的返回宫中。
雪阳宫的那堵墙终于拆了。
可他却再也见不到自己的母妃了。
眼前仿佛还能看到徐姑姑和徐青芷相互调侃的画面。
徐青芷大半夜偷偷去吃烤土豆。
晚上带着徐姑姑烤鱼吃。
她偶尔还会偷偷饮酒。
李洵笑了。
这一笑，一眨眼，眼前的一切都消失了。才发现，一切不过是幻觉。
他走了几步，想进屋看一看，一个踉跄，直接跪在了地上。
指甲嵌进泥里，滚烫的泪珠子砸下来，掉进泥里。
李洵觉得无力爬起来，眼泪不断的落下来，低垂着头，身形止不住的颤抖。
小林子在宫外门看着，不忍上前。
终于哭出来了，这也是件好事。
他也忍不住拿手背擦了擦眼泪。
察觉到身边有人靠近，小林子扭头一看，讶然，“蒋公公？”
蒋瑛面色也十分憔悴。
这些天，因为要忙太后的国葬，她又是永寿宫的人，所以走不开。
当然了，趁乱的时候，她还做了一件别的事情。
她找到了李大虎，找到了沈墨。
两个人一起帮她把子期的尸体留住了。
皇帝下令挫骨扬灰。
可本来也是一具焦尸了。
不知道子期的身份还好，如今知道他就是自己的舅舅，蒋瑛不能不管。
尸体留下来了，在城外安葬了。蒋瑛出去祭奠了。
那方母亲亲手绣的帕子蒋瑛自己留下了。
蒋瑛起过誓，日后她会带着舅舅的遗骨回到他的老家。
徐青芷下葬之后，蒋瑛决定过来看他。
这些天，他们都不好见面。宫里不分昼夜，人来人往，他们见面会有些危险。
此时都下葬了，所有的一切都会步入正轨。
“守好这里，我去见见他。”
小林子点点头。
蒋瑛一步步走到了李洵跟前。
李洵抬眼看着她。
蒋瑛看着他温柔的一笑，“这里以前真好。因为有娘娘和徐姑姑，有巧儿……我想现在，娘娘已经带着她自由的灵魂早就飞到她想要去的地方了。”
“娘娘她其实一直也不喜欢这里。她最后走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遗憾。她觉得自己做了该做的事情。无论是救了那些娘娘，还是为了你我。”
李洵从地上站起来。
蒋瑛扶住了他。
两个人自然而然的进了屋子，在榻上坐下。
李洵伸手从榻上一寸寸摸过，好像还能感觉到徐青芷留下的气息和体温。
“我问了父皇。”李洵说，“他没有给我清晰的答案。但我大概有答案了。我母妃不过是一个牺牲品而已。”
事情其实不难想清楚。
有谁敢假传皇帝驾崩的消息呢，除非是皇帝默许的。
为什么默许？
是他早有所察。
他以身犯险，让太后主动行动。也因此，他可以将太后这些年扶植的势力连根拔起。
这里面李洵和徐青芷都不在皇帝的考量范围内。
对他而言，必要的牺牲是可以的。
“我的母妃，死于这一场斗争之中，不值当。即便是为了我。与其说她被太后的私欲所害，倒不如说她被父皇的算计所害。呵，谁又是无辜的呢？”
蒋瑛默然。
在这几天里，她也想了这件事。
她所想的和李洵差不多。
只她还比李洵想到了别的东西。
蒋瑛问，“皇上问起继位的事情了吗？那份诏书上写的应该是你的名字。”
“我知道。父皇怀疑我了。但和母妃料想的一样，母妃拼死护住了那些人，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从而洗脱了我的嫌疑。所以父皇选择了相信我。相信我没有和太后合作。”
蒋瑛松了一口气，她这几日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毕竟帝心难测。
这些天宫里宫外死了多少人，她也有所耳闻。连高嘉都死了。和这次谋反有关的人一个都没活。皇帝一直在收尾。
蒋瑛一直提心吊胆，是不是在等徐青芷下葬，皇帝才会对李洵动手。
现在听李洵这么一说，才算放心。
蒋瑛握了李洵的手，道，“我们总要活下去。便是因为死去的人为了我们死了，活着的人还要为这事付出代价，我们都该好好活着。”
李洵笑了一下，点头，“你说得对。”
两个人都瘦了许多。
这几日，他们两个都没有什么食欲，只勉强应付几口。想着的也是为了死去的人活着。
李洵拉着蒋瑛坐下，对她平淡陈述，“我要了青梧的命。”
“果然是你。”
当时大殿之中，青梧突然就被叫走了。后来她在院子里看到了青梧的尸体。蒋瑛就想到了这一点。
在确定了高嘉和青梧是太后的人之后，蒋瑛就在怀疑当时梅常在是不是青梧所杀。后来想起来，梅常在死的时候，青梧是第一个冲进去的。她有时间把香炉里的残渣给倒掉，换成别的。因为同在南薰殿，她也可以随时换掉梅常在的安神药。
“太后要给我一点甜头，牺牲一个宫娥的命很容易。青梧就是杀了梅娘娘的人。我一直瞒着你。她来自云南之地，对那些有毒草药很有研究。”
“为什么？”
时至今日，才可以知道梅常在的死因。
但总算是可以知道了。
李洵道，“她无意间听到了嘉娘娘和青梧的对话。知道了嘉娘娘是在太后的人。甚至四皇姐也是因为要拉拢赵建业才嫁给他的。所以四皇姐也不过是太后的一枚棋子。”
“太后利用公主拉拢一个小小的校尉，必然是另有所图。所以在她成事之前，必然不能让别人知道。”蒋瑛无力的闭了闭眼，“梅娘娘从来都不是多嘴的人。她把我的秘密也保守的很好。她只是想好好活下去。她宁愿连那个常在也不要做。为什么要杀了她？”
李洵伸臂，拉了她靠在自己肩膀，“人为了权势，为了一己私欲，是可以变成恶魔，变成厉鬼。所以为了守住本心，是件多难的事情啊。”
梅常在已经过世许久，蒋瑛还是为她落了泪。
如今害她的人已经死了。也算是可以告慰她在天之灵了。
当时太后找李洵谈判，其实十分通情达理。她是希望一个心甘情愿的傀儡上台，这样会很好控制局面。
所以太后并没有和李洵闹掰。她甚至连徐青芷都没有请过来，为的是表达自己的诚意，并不屑于拿徐青芷的性命威胁。
李洵道，“太后当时开出的条件太诱人。我不瞒你，我当时动了心。我想，就这样坐上皇位也挺好。我自己什么都没做，我手上没沾血。别人把我推上去的，我总归是比父皇要好些。成了皇上，便自在了。要做的事情都能达成，再也不必看别人的脸色。我要娶你，看谁还敢说。我放母妃去邓州，看谁能多嘴。”
“因为你是人啊。人怎么会不贪心呢。你求的，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李洵道，“既别人都觉得我碍了事，挡了他们的路，我倒不如坐了那个位置，把他们气个半死。”
这话语孩子般的任性，蒋瑛温柔的看着他。
“可什么都没实现，母妃却因此丧命了。”李洵突然间哽咽，肩膀微颤，半晌说不出话来。
蒋瑛双臂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是安慰一个伤心的孩子。
再多宽慰的话都是多余，蒋瑛能做的，就是好好陪着他。
让他知道，他还有她。她会陪着他，他不是一个人。
李洵的手一抬，拆了她的发髻，她瀑布般的头发泄下来。
他的手插入她的发中，扣住她的后脑，和她额头低着额头，低声道，“阿瑛，我好难受。这几天心像是一块大石头堵着，哭也不哭不出来，难受的快要死了。”
蒋瑛眼泪又落下来，“我都懂。哭出来了，是不是已经好受些了？”
李洵点点头。
这些天最艰难的时候，他已经挺过来了。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阿瑛，我不打算去邓州了。”
蒋瑛吃惊，“李洵，你该不是……”
“既大家都想争，为何我不争一争？母妃替我取得了父皇的信任，我为何不利用呢？你应该看出来了，父皇对太子颇不满意。其实只要……”
李洵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确定，他想要那个位置。
“李洵！”蒋瑛打断他，“你不能留在这里。”
“你我能想到的事情，很多人都能想到。太子能想到，皇后能想到，五皇子和六皇子都会。经过这么一遭，很多人都会留一手。皇帝的猜疑只会多不会少。试问那个君王在刚刚经历一次谋反之后，还会若无其事？所以就算你想做什么，也得忍。不仅要忍，还得先离开这是非之地。”
“一来，这里的斗争你可以远离，以免伤及到你。二来，李洵，你孤立无援，没有胜算。他们那些人都有自己或者母族的力量。而你孤身一人，你拿什么斗？邓州是徐家人的地盘，你要培养出自己的力量，来等日后的时机。”
这种时候，李洵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冷静。
可明显蒋瑛比他还要冷静。
他考虑了他的安全，还考虑了他的将来。
蒋瑛道，“这件事不是小事，你可以认真考虑一下我的话。李洵，我担心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其实不难推测出，太后想立的人是你。太子已经想杀你，这样一来，恐怕危机重重。京都城对你来说不安全。”
“你冷静想一想我说的话，李洵，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决定。”
李洵认真思索一番，点头，“你说的对。想杀我的何止太子一个。他们都想杀我。早就已经动过手了。”
蒋瑛不由皱眉，问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