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晏之一睁眼就又见几颗脑袋围着自己,她眨了眨眼,一脸迷茫。
何王氏见此情景竟是掩袖捂脸又要哭了出来,她急急背过身擦泪,何岱凑近了些。
他紧张道:“晏晏?”
何晏之不解,眨了眨眼。
“晏晏你还认识我吗?”
她这副样子像极了前几个月昏迷初醒,何岱心焦。
“你是我爹啊,怎么了?”
何岱松了口气,门外又传来秀秀的哭声,原来是见自家夫人掩面含泪,以为小姐又出了什么事。
“夫人,秀秀,你们别哭了,小姐要是看到了也会伤心的。”刘山楂安慰道。
秀秀听刘山楂提及小姐,哭得更伤心了。
院外的韩十四听院中有哭泣声,撇下身后的卓全就着急进了院子。
“出什么事了?何晏之怎么了?”他边走边问。
何王氏微怔,随即摇头,此时何岱从屋里走了出来。
“大人。”何岱道,“晏晏无事,只是我家夫人见此情景有些伤感而已,她眼窝浅,让您见笑了。”
他笑笑,转又安抚起自家夫人。
眼前的夫人急着拭去眼角的泪珠,韩十四忍不住道:“对不起,我——”
“大人不必自责,是我连累了晏晏。那几人是几年前战场逃生的敌兵,是我砍了他们主帅的头,他们此次本应是来找我报仇的……”
他还是笑着,眼角的褶子皱起,女儿因他欠的债而受了伤,他怨不得旁人,怨只怨自己没能保护好女儿。
“幸好……幸好……”
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情绪,他只是笑着,声音越来越小。
韩十四的思绪被眼前这位父亲牵出去很远,远到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的韩十四只有十五岁。
父亲身为朝廷大将,屡次出征建功,韩十四跟在父亲身后也沾了光,被称一声小将军。
那个时候的少年意气风发,摧人盛气,也显轻狂。他的佩剑是父亲在他十三岁时寻来的,父亲问他起个什么名,他当时正在偷吃五香豆子,支支吾吾道:“五香。”
后来这柄剑有了名字:“无相”。
父亲的仇家也多有找上门的,所以他受的伤也不少。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就会亲自为他换药,也会一边轻声叹息。
十三四岁的小少年脑袋昏沉,听不清父亲的叹息,迷糊睡去。
“糖。”
药碗被塞进手里,床上的病号理直气壮地指使着他。
韩十四被叫回神,起身去桌边放下药碗又端过盘子。盘子里的蜜饯被切小了,何晏之一口气塞了好几块在嘴里含着。
“阿秋切的。”
他转身放回盘子,在身后幽怨的眼神中开口。
“她说甜食吃多了容易生痰。”
何晏之靠在床头上,两腮微微鼓起。
“韩十四,你不用一直守在这里的。”
“是韩时斯。”
虽然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直呼自己的大名,但韩十四还是再次纠正。
她咽下嘴里的蜜饯,说话还有些含糊:“时斯、十四都一样的。”
韩十四有些无奈,但也没说什么。
“你不用对我这样。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都是一样的。毕竟你又不肯喝我煲的汤。”
看得出来,何晏之确实记仇,默默记仇,反复划重点。
韩十四语塞,他想说不一样的,名字不一样,他与她之间的好与好也不一样。
他抖了抖袖子从里面摸出几块糖,递到何晏之手里时又临时收回了几颗,她的掌心只剩下了一颗。
“怎么给出去的还要收走?”
她急着去抓糖,手指包住他的指尖,他收手收得快,只划过她的指腹。
“阿秋说得对。”
指腹间的摩擦烫得他眼神飘忽,倏地想起那日二人紧握的手。
“她就是思虑过多,我好得很呢!”
何晏之低头拆开糖纸,这糖纸眼熟得很,与她从土蛋那里抢来的一模一样。她被阿秋盯得紧,又嫌汤药苦得很,偶然一次见土蛋兜里多得是这种糖,她也不客气,借着看金子与旺财的机会屡次得手。
糖被塞进嘴里,味道也一模一样。
她偷偷攥紧了手里的糖纸。
“最近我会盯着你好好喝药。”韩十四说道。
何晏之立即觉得胃里翻上来一股子难闻的中药味,“我……”
“秋闱还未结束,你就先好好休息着。”
韩十四拿起药碗就要出门。
“可是!”何晏之大声说着,瞥向他时又悄悄降低了声音,“我的如意楼还有事情没安排完呢……”
“沈老爷子最近没空。”
“你说没空就没空?”
“他儿子沈确回来了。”
“沈确?”
何晏之激动起来,她一直对他略有耳闻,从沈年口中得知的沈确是个只知玩乐的纨绔子弟,可是在表哥宋淮口中沈确又是个精明通透的人。
“沈老爷子现在没空。”
韩十四出言制止,沈年估计现在正“严刑拷打”沈确呢。
何晏之扭了扭身子,肩膀处的伤口突然有些疼,她倒吸了口冷气,声音不大但表情管理不到位,还是被韩十四看个正着。
他顿时焦急起来,“伤口又疼了?你别动,我去叫人。”
他转身迈了大步,又被她叫住。
“我没事的!”她的身子想后靠,“我就是找个舒服的姿势,就疼一下而已。”
见他还在动,她又喊道:“韩十四!”
他的背影顿了一下,无奈道:“是韩时斯。”
“不要,咱俩现在也算是过命的交情,我好歹是你半个救命恩人,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何晏之耍赖道。
她眯着眼,眼里透着几分狡黠。
“我可以直接叫你的名字?”
他并不在意她是否以大人称呼。
“当然。”他淡淡道,顿了一下又补充道:“韩时斯。”
她似乎又一次得到了自己猜想中的答案。
“我偏不,韩十四。”
少女的发音含糊不清,十四还是时斯,说不清道不明。
她眯眼笑着,他回头看去觉得像只得逞的小狐狸。
“那日在书房里,你说得对。”
韩十四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何晏之一愣,她还没转过弯又听他开口。
“我的确有所图。”韩十四道,“对你另有所图。”
他看向她,神色平静。
她猛地想起他是在回应那日有关金耳环的讨论。
时隔已久,他还记得。
她没有想到他在此时如此坦诚,她试图从他的眼神里寻找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情绪或者说其他深长的意味,可是她什么也没有捕捉到。
他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
他的言语真诚,目光平静无波,眼眸里映照出她的模样。
那一瞬间,何晏之的双眼微微瞪大,似乎有股热流直窜大脑。
“何晏之,我不会伤害你,我会陪着你,直到你找回那段记忆。”
他徐徐道,声音像是被撞击的钟声,低沉厚重,铺天盖地作一张大网。
她抬头看去,已是行至绝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