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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停下,直愣愣地看着门外。
火把映红了他的脸。
明明那么普通,在我眼中却英勇不凡。
「王生。」
我的声音有着说不清的眷恋和依赖。
王生只见她柳眉伴着离歌紧皱,梨花面容有泪流倾。
赵瑜捂着手臂身子勉强站住,眼圈赤红,垂头抬眼狰狞地看向王生:
「你来给我贺喜就去前厅,现在本侯爷要办正事了。」
「要是我不答应呢?」王生迈过门槛走进来,在屋里转了转。
然后走到我面前立住:「起来吧,地上凉。」
他走到我和赵瑜中间,挡在我身前。
赵瑜也缓过神来了,面色微妙,突然笑道:
「原来王兄也看上这小美人了,可她早就不干净了呀。」
赵瑜笑着,我却看到他眼里赫然的杀意。
王生没有理会他的挑衅,转过身跟我说:
「下次要杀人,家伙往心口、脖子还有头上使,死了算我的。」
说最后一个字时,王生是侧头看着赵瑜的。
我走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赵瑜,屋里的烛火明明灭灭照不清他的神色,像极了索命的鬼。
「我害怕他再来。」
「别怕,我护着你。」
王生在城南找了间小院安置我,又给了我五百两银子。
「以后赵瑜不会再来找你了,有合适的人你就嫁了。」
他是不打算管我了?
心里闷闷的喘不过气,垂首遮住眼中的失落,点点头。
王生动动唇,欲言又止。
他也想把她拉到自己的庇护下。
但母亲的强势和从小一起长大的表妹让他不知这样做,对她究竟是好是坏。
临走前,他站在门口,又嘱咐我:「以后好好的。」
我捂着嘴,任由泪水沾湿手掌。
你真的不管我了吗?
我说不出这话。
他是身份尊贵的王侯子弟,我是卑贱的官妓。
如果当初还没获罪,我也顶多给他做通房侍妾。
王生,如果找不到比你更好的,我就出家。
青灯常伴,为族中死去的男丁超度。
珊瑚长窗外自有一座后花园,遍种奇花异草。
身着深色锦服,外披青色长衫的妇人倚在挑花紫檀木长椅前,看着手里刚递过来的信。
「我儿竟染上这些,等他回来立刻叫过来。」
「是,娘娘。」丫鬟行礼后退下。
皇后身边的奶嬷嬷看着她出去,才回过头,敛色眼眸低转。
「张嬷嬷,你看我是现在就把人处理,还是……」
张嬷嬷垂首回话:「老身觉得现在动手为下下策。」
「接着说。」
「咱们俩一起少说三十年来了,有什么吞吞吐吐的。」皇后嗔笑道。
「操之过急,反而适得其反,不如观望些时日,再定论不迟。」
「依你。」
这边,王生……或许该称呼为三皇子。
刚到侧门口,看门的小厮就急忙过来说话:「三殿下,娘娘找您。」
王生闻言先是一皱眉,然后抬脚换了个方向去母亲那。
拐角有丫鬟接应,把他带到后花园。
「母后,您找我?」
皇后端起茶来抿一口茶。
不紧不慢地问:「我儿近来公事如何,母后也想关心关心。」
「一切都好,武官嘛就是不如付衡他这种文官体面,天天操练,无趣极了。」
皇后不打算绕弯子了。
直截了当道:「我听别人说,你赎了个官妓,意欲何为啊?」
「是不是忘了你表妹还待字闺中,等着你去娶。」
「儿臣绝无此意,只是看她可怜罢了,我以后不会去找她的,您放心。」
王生举手发誓,皇后点点头,心里的疙瘩还是没解开。
等王生退下后,转头就跟张嬷嬷说:「再等一个月,把那个女人卖到别处去,或者扔到郊外,我不想再听到关于她的事。」
张嬷嬷答应,把手底下办事的阿福叫到外边。
阿福生得五大三粗,是庄户出身,平时跑腿办事都是他。
阿福:「张嬷嬷,你怎么吩咐我怎么做。」
张嬷嬷说话平易近人:「娘娘不放心外面的那位,你替我把秀兰和她老娘安排到那姑娘院子里,平时干什么做什么都记下来。」
这不就是监视嘛,阿福会意了。
院子里有棵石榴树,浓浓绿意看着喜人。
有三间屋,一间大的正房,一间偏房略小些,还有一间灶房。
一个人住我实在害怕,又不相信外面的人。
等到午食,门外响起敲门的声音。
我心猛地提上来,不敢出声,隔着门缝看到是个穿着黑色棉袄的大娘。
「家里有人吗,我是住你隔壁的,来打声招呼。」
我打开个门缝,看她身边没人才把门敞开。
「这是我刚做的馍馍,你尝尝吧,我看你屋顶没冒烟,想来还没用饭。」
大娘看上去有五六旬了,笑得脸上堆满了皱纹,我接过馍馍,把碗塞回去。
「多谢,等我安顿好了就上门拜访您。」
「客气了,那你先吃着,我回去了。」
大娘挥挥手,进了隔壁那屋。
我也关上门,把馍馍外面的皮撕开,捏里面的吃。
「唔——」
吃了一口,差点噎死,还好有水。
由奢入俭难。
做官妓除了身不由己,吃穿用度无不精致奢华。
但那些奢华就像镜花水月,亲手去碰一碰就知道都是虚无。
我小撮小撮地吃下了半个拳头大小的馍馍。
饱了就放下,饿了再吃。
大娘的话提醒了我,我不会做饭,必须找个会做饭的烧火丫鬟。
鼓足勇气去了一家名气最大的牙行。
掌柜听说我的要求,把一对母亲带到我面前。
「这是刚买来的一对母女,以前在官家做事,后面小官养不起了,就把这个没男人的母女卖了,你就当做善事买下吧,都是女子也安全些。」
他说得没错,两个人一共不到十五两银子。
我转过头去,没看到掌柜的和母女俩的眉眼官司。
暖日迟迟花袅袅,阳春即归。
将将脱下冬衣,才发现腰身又好似细了几分,分明冬日在那对母女俩的好菜好饭下胖了几分。
「姑娘这身段,奴婢看了都心痒痒。」
东芝是个活泼的性子,也多亏了她,我这院子才有了人气。
「贫嘴,真是该打。」我嗔笑地骂她。
外面东芝娘走到门前喊道:「姑娘,三……王公子来了。」
我愣了一下,压根没想过他还会来。
抿了下嘴,我披上紫绣白丁香的长袄独自走到院门前,对着地上那双男靴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像说什么都错。
明明平时在学堂怼天怼地,朝堂也能舌战群儒的人。
此时在她这个小女子面前英雄气短了。
见他不说话,我眨了眨眼。
语气急转而下:「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我会找个对我好的嫁了,或者收养个孩子叫我娘,你放心吧,我不会去打扰你的。」
我是真心说的,没有想激他。
可他偏偏就是说了我不敢想的话。
他深吸口气,道:「月何,你跟着我吧。」
来时,他就一直惦记着她的一颦一笑。
如今见卿卿本人,比记忆中还要美艳三分,旖旎的心思将心事脱口而出。
这太突然了。
「王公子怎么又想起我了?」
王生脸色微敛,眸色微聚:「与共事的好友游玩时,见一湖荷叶,便想起你了。」
其实不然。
今日付衡约他去湖心亭见一位旧友,那人手里有一孤本实在难得,他便去了。
到那之后才知道,哪有什么旧友,孤本是有,只不过是付衡自己拿出来的。
峰回路转,套了很多话才问了她的处境。
高冷矜贵的付兄也忘不了她,自己这等庸俗小人又怎能忘怀。
他赶在付兄前面来看他,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想来这两三月过得好,人比花娇,莲香韵色。
见之忘俗。
我从王生脸上看到了眷恋,心里就像被熨烫过的软。
「奔者为妾,你能给我什么名分呢?」
王生脸上的挣扎我看得分明,我抢先道:「我娘就是当妾被嫡妻磋磨,哪怕她最得我爹喜欢,但地位卑微,我还是和她吃了很多苦。」
言尽于此。
我退到门后,手扶在门板上:「我不想苦了以后的孩子,珍重。」
「月何——」王生反应何其迅速,不愧是闻鸡起舞的武夫。
一掌扣住我要双手合上的门。
我看着他眼底的较真,杏眼泛起水意,死死咬住粉唇。
王生叹口气,定定地看着我发誓:
「我回去好好和家里说,定不让你做妾,等我。」
他说完就转身离开,我拉开门在门口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
我娘是农户出身,被人牙子卖到楼里才认识我爹。
所以大字不识,也不知规矩礼数,以至于很多事我都一头雾水。
回屋后,我问东芝:「你知道王公子能有多少个女人吗?」
东芝虽然感觉奇怪,但还是告诉我:「一嫡妻两个侧室,其他妾室随意多少。」
两个侧室……
王生要是给我侧室之位,我该如何选择呢。
这个问题我想了一夜。
好在王生过了一个月也没来,只听东芝说他要娶妻了,是皇后的嫡亲侄女。
东芝特意盯着我。
我拍拍她的手,强笑道:「没事,我们回去吧。」
东芝看了眼手臂的菜篮,还什么都没买呢。
回到家门口的巷角,芝兰玉树的男人站在门口背对而立。
「王公子。」我故意生疏道。
他转过身来,我不禁后退一步,惊疑道:「怎么是你?」
他微微垂着眸,眉眼精致如画笔勾勒,得天独厚的一等一的好相貌,除了付衡别无他人。
「我见了你嫡姐一次,她让我转告你,带着苏家的希望好好活着。」
薄唇轻启,字字珠玑。
自私如嫡姐,怎会说出这话,应该是讽刺我独自苟活偷生吧。
呵,真是煞费苦心了。
「你经常去掖庭?那麻烦你转告她,倒也不至如此,装模作样。」
付衡蹙眉,好心怕她伤心来开导她,怎么还生气了。
「你们关系不好?我知道了。」是他多事了。
好心办坏事也难堪,见我无恙,他就要回了。
临别前再回首,撞见我眼底的冰凉。
付衡迟疑道:「你相中了谁告诉我,我和王生替你把关。」
原本寒凉的心,如今迅速凝结。
送走这个不速之客,我痴坐在窗外,看着石榴树上的新芽出神。
粉衣罗裳翠绢纱层叠坠在地上,发簪都被我拽下来,乌发如瀑洒落。
王生,那日你何必再来招惹我呢。
分外安静中,东芝看到娘在外招手示意,悄悄退出去,两人互相耳语良久。
「月荷,我来了。」
是王生在院外喊,
紧接着东芝就推门来扶我起来,昨天一夜未眠,看着铜镜里憔悴的丑态我很抗拒去见他。
便让东芝转告他:「既然娶了妻子就好好待人家,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
东芝出去后,我搅动手指,还是给脸上扑了粉,描了黛眉,抿上海棠色口脂。
「你喜欢的是何人?」王生冲进院子,他头戴金冠,颇有威仪。
叫让人挪不开眼,很有王公风范。
我推开门,团扇当着脸,透过纱布打量他。
「何人也不关公子的事。」
「你在跟我赌气是不是?因为我娶妻的事?我没有娶妻,表妹前两日就嫁人了。」王生辩解。
两眼如炬,透着团扇我都不敢直视他。
「那你来干什么。」
王生何许人,从来都是被人捧着的。
满腔热血被冷言冷语中伤,也起了性子:「我原本想来告诉你,母亲同意我娶你做贵妾。」
我垂眸掩住眼底的失望。
又听他说:「我硬生生跪了两天一夜,才改成侧室,可我现在感觉不公。」
我心虚急忙甩下团扇,小跑到他面前。
仰头含着泪看他:「我苦苦等了一个月,却听到你娶妻的消息。」
「付公子还来告诉我,你和他会替我挑个好夫婿,你让我怎么想?」
声声如泣,王生见我哭得梨花带雨,再也绷不住冷酷。
温热的大掌把我的手包在手心捂着,「是我考虑不周全,以后我都弥补给你好不好?」
我拉他到屋内喝茶,反正已经这样了,我也不在意男女大防了。
东芝端着热茶,走到我跟前时,一个不稳,杯里的茶水尽数泼向我。
「小心——」王生展臂,扫开茶水,捻着指腹的茶水,若有所思地看向我。
「你这是何意?」
怀疑我故意差使丫鬟倒水沾湿衣服,诱他行苟且之事?
见我气得俏脸涨红,王生压下心事。
哄道:「怎会,我只是觉得这茶凉了,这丫鬟是不是欺主。」
本来心中就有怨,我便恼着把衣带扯开,当着他的面宽衣。
「我苏月何做事光明磊落,绝不干这种偷偷摸摸的事。」
「若想以色侍人,就这样做,你看好了。」
王生的手僵在空中,慢我一步。
他抱着阻止我时,隔着衣料已经能感受到滋味了。
绣满石榴花的小衣被扔下。
男子的亵裤被激动地踢进角落。
王生是一团火,将我心里的冰化成一江春水。
再睁开眼,他已经穿好衣服起来了,背对着我。
不知说什么好,我故意弄出动静告诉他,我醒了。
王生侧过身回眸,轻轻柔柔地在我额角碰了一下。
「月何,你是我的。」
我弯唇笑,却听他继续说:「你且再等我三年,三年之后,我接你到身边。」
嘴角的笑意顿时僵住,随后渐渐消失。
「什么?」
王生有些无奈,他的手紧握:「你想想我的处境,若现在接你回去,我恐怕护不住你。」
「我……」
后面的话我不想再听了,抬手捂着他的嘴。
柔柔地笑:「只要郎君能时时来看我,月何就满足了。」
到这时我才想起亲娘的话:女子这一生都不过是在摇尾乞怜,无法真正靠自己的双手得到什么。
后面一句是:若能讨得主人欢喜,得到的东西便多。
那日王生回去后,东芝就跪倒我身前。
将我不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以求日后我飞上枝头能拉她一把。
我茫然地靠在黄梨桌上。
心想王生……怎么就是皇子龙孙呢。
还是当今嫡出的三皇子,板上钉钉的储君。
那他所说的三年,莫非是…………
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心里呲呲地生出一片野望。
从那时开始,我对王生的爱意就再也没有变过了。
是三分,便是三分。
且他每次来,我都霸着他,叫他连说话,都在耳边厮磨。
春去秋来,院子的石榴树花谢了,结了果。
我的月信也迟了七日。
东芝请来的大夫看诊,说是滑脉。
「胎儿尚小,等一个月后再叫我来吧,现在还不好说。」
是了,胎儿不足三月,立不立得住还是一回事。
正好王生去边境办事了,一时半会回不来。
我也不需要找借口应付。
一个月后,大夫过来看,确定我怀的是双胎。
见我孤身住这,没有家人长辈,便多叮嘱了几句。
「双胎比单胎更精贵,需多加注意饮食,平日最好少食多餐,勤走动。」
我摸着尚未凸起的小腹连连点头。
腹中胎儿满三个月后,家门突然被推开。
我以为是王生,高高兴兴地出去迎。
没承想进来的一群粗使女婢簇拥着光鲜亮丽的贵妇人进来。
对方虽是笑着,可眼底冷然。
「前些日子被大事耽搁了,竟现在才想起来处理你这个贱人。」
「来人,把这贱人的嘴给堵住,灌了哑药送进那副准备多时的棺材。」
我身子一晃,扶着门框才没滑倒。
「你们是谁?」
贵妇人不欲多言。
在院子里扫了一圈,目光停在那棵石榴树上:「可惜,沾染了狐媚子味。」
四五个女婢绷紧脸,张牙舞爪地朝我扑过来。
这时,东芝突然挡在我身前,跪地求饶:「嬷嬷,夫人她怀了双胎,您要是贸然下手,恐怕要一尸三命啊!」
原来贵妇人也是奴婢,只是地位更高些。
张嬷嬷闻言,拧紧眉,快步走过来扣住我的手腕。
凝眸良久,方道:「放开她,你们留下把人看紧了,我回去禀报一声。」
说完不再看我一眼,拂袖匆匆离开。
我暂时捡回一条命。
夜晚,东芝守着我。
我问她:「皇后娘娘还会杀我吗?」
东芝摇摇头。
人心难测,她也不知道。
命悬一线,我实在没胃口用饭。
可双胎四个月的肚子本就比别人要大。
张嬷嬷是三日后才来的,看到我身上单薄的长衫斥道:
「你个千刀万剐的,可别伤了腹中的皇孙。」
「来人,把衣服给她穿上。」
我被人架着穿上厚衣,不过片刻就浑身发热。
无奈。
这双胎的火气实在太大了。
张嬷嬷反倒笑:「你这条命是皇嗣给的,若不能安好诞下,便是死。」
当然,娘娘的旨意是去母留子。
生产后,也难逃一死。
我没想过皇家人心险恶至此,单纯地为自己能活下去而高兴。
年前收到王生的信,他说小年前回来看我。
我赶紧拿镜子看了看自己的脸。
虽然胖了,却更为姝丽。
用东芝的话说:夫人如今就像是熟透了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
他在那边行军打仗,我不敢告诉他怀了身孕,怕他情绪激动误事。
信里从来不说在那边做了何事,只说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我笑了笑,抱着信纸暗暗期待这一天早点来。
可能是宫里那位也收到信了,特地请了太医过来看诊。
张嬷嬷在一旁喝茶候着,神色专注。
听太医说:「胎儿康健,是双生子脉象中难得有力的。」
张嬷嬷代我给太医封礼,也算封口费。
我本来还想多问几句,就看到张嬷嬷亲自将人送出去。
可能是后面几月临近生产,伺候我的人更多了。
孩子的乳娘和嬷嬷也找来了,我这院子住不下,就买下了隔壁的院子安置。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小年前一天。
提前知道王生要来,我叫东芝出去买菜。
一刻钟过去,东芝仓皇地跑回来,将我推进屋。
我正疑惑,就听她说:「外面传三殿下要死了,是被敌国用狼牙箭刺中了肩头,恐怕连年关都过不去。」
当时脑子一片空白。
震惊良久,我木然地对身边人说:「我要见张嬷嬷。」
两个贴身婢女互视一眼,装作没听见。
我也有办法——绝食。
这也没什么可笑的,像我这样的蝼蚁,唯一能做的,就是拿自己的身体威胁别人。
绝食三日,我躺在床上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张嬷嬷终于出宫来看我了。
她眼底布满血丝,咬牙切齿地拧我皮肉。
尖锐的疼痛令人精神许多。
「小贱人,宫里都乱成一锅粥了,你还要添乱,不想活了趁早上吊。」
我张了张嘴,使上全身的劲道:「嬷嬷,我想见三殿下。」
「做梦!」张嬷嬷甩袖要走。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撑起半边身子朝她喊:「三殿下若生,我便生,若死,我也跟着去。」
张嬷嬷立即回头给我了我一巴掌。
响亮得很。
我吃痛摔在床上,不小心磕到了肚子,喊:「疼——」
张嬷嬷仓皇失色,掀开被单就看到鲜红的血。
这几日她见多了这些,反应极快。
朝门外大喊:「快来人,把稳婆叫来!」
早产的孩子身量小,产程极快。
不到半日,我便依稀听到了婴儿啼哭。
但张嬷嬷一直没抱来给我看,心底一股寒意突生。
「孩子呢,我的孩子。」
我松开用力的手去够。
身下的稳婆却大喊:「肚子里还有一个,勿动!」
我不肯听。
孩子是我的依仗,她们对孩子动手,势必就会在生产后杀了我。
后宅这些事,我见过,听过,却不想亲身经历过。
张嬷嬷在一旁冷眼旁观。
可稳婆却不想自己手下多条人命:「或许是对龙凤胎,嬷嬷快劝劝吧。」
龙凤胎是吉兆,张嬷嬷有些意动,抬抬下巴:「给她瞧一眼。」
女婢将先出生的胎儿送到我身边。
我用力睁开涨红的眼,看到孩子啼哭的小嘴。
笑了。
哭得有劲,是个能活的。
下一秒,肚子猛地收缩,稳婆大声唤我:「使劲啊!」
「哇——」
我来不及再看,眼前忽然一黑。
再次睁开眼,我看到四周一片红。
侧头竟看到王生躺在旁边。
所以……这是梦?
还是说……我已经死了?
我心生异感,抬手摸向腹部——平了。
无名的恐慌快要将我淹没,我朝王生大喊:
「我们的孩子没了!王生!你快醒醒!」
「王生,你快起来找啊,我给你生了两个孩子。」
「我一直等你,一直没敢告诉你……」
整个房间都只有我的喊叫声,我开始相信这是梦了。
这样的梦太痛苦了,不如早点结束,我闭上眼。
泪水从眼角滑落,被冰凉的手指截断。
「月……何……」
我骇然睁开眼,怔怔地看着王生。
我想笑,却流下更多泪。
王生醒了,梦境就像破碎一般活过来。
外面的男人女人蜂拥进来,将王生团团围住。
给他把脉、开药、嘘寒问暖、说外面的情况…………
我凝目看着这一切。
等他们稍微安静一些,才平静地问:「我的孩子呢?」
王生转过身来,眸中有惊有喜,只不过和我想的有所不同。
「没人知道吗?」王生扫视。
年纪大的嬷嬷垂眸:「孩子送到娘娘那边去了,定照顾妥当。」
王生点点头。
他昏迷了近一个月,朝中大小事都等着他去决断,没有时间和我诉衷肠。
但他走后,留了护卫看守这里。
我安心地闭眼睡下。
直到深夜王生才从外面回来,面色憔悴又疲惫,眼神却漆亮喜悦。
「我见到孩子了,母后说像我。」
「月何,辛苦你了。」
我扯唇笑了笑,抬手轻抚在他扎手的短髯上。
四目相对,此时无声胜有声。
生产双胎后伤了身子,我如今白天黑夜都只能躺着。
想着昨夜王生说:「你我二人已经成了亲,虽是侧室,但在我心中你就是吾妻。」
这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是有人说:「既然殿下有龙凤双生嗣,此为一喜,何不再来一喜添做双给殿下冲冲喜?」
我就是这么被送到王生床上的。
王生还说,他这几个月都会特别忙,叫我好生照顾自己。
我抿唇直笑。
他多虑了,我虽柔弱,却心如磐石。
孩子还在他人之手,我要想办法夺回来。
可万万没想到,见孩子这事遥遥无期。
先帝去世后,王生接过皇权。
我也从东宫搬到后宫的蒹葭宫。
白脸公公喜笑颜开地送来懿旨:
「恭喜贵妃娘娘,贺喜贵妃娘娘…………」
哦,是贵妃啊。
我握紧檀木扶手,忽然想起掖庭里的姐妹们。
但走到附近听到那熟悉的丝竹声,顿时没了兴致。
我转身:「不去了,回吧。」
宫人暗暗皱眉,抬轿原地掉头。
后来有男人从里面出来躲清静,看到凤辇,驻足眺望许久。
待前朝稳固,王生身上的少年意气也消磨没了。
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了先帝的威仪。
夜里,我在枕边轻声道:「孩子如何了?」
王生一怔:「明日我同你去给太后请安,让你见见孩子。」
当真就是见见。
两个同胞的孩子呱呱坠地到如今蹒跚学步,我都未曾抱过。
所以当我激动地趋步过去时,两个孩子都吓哭了。
太后娘娘雍容华贵。
斜斜地看我一眼:「孩子怕生,你以后少来吓他们。」
王生:「母后,月何是他们的亲生母亲,哪有孩子不见母亲的?」
太后娘娘不想多费口舌,叫人把孩子抱下去,扶着额头将我们赶走。
她是太后,连皇上都拿她没办法。
我握紧拳,王生忽然过来抓我的手。
我心中一惊,赶紧松手让他牵。
「母后性子一向如此,若你想要孩子,过了孝期我们再生一个。」
我沉默地点点头。
王生想了想,悄声说了件心里事:「我想立你为后。」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见我如此,王生笑了。
回去便亲手拟好懿旨。
金口玉言,黄纸黑字,叫我不得不信。
最后一笔落下,我激动地抱紧他,喊他「郎君」、「生郎」。
懿旨拿到朝堂上,文武百官皆上谏反对。
「罪臣之女怎能为后,皇上三思啊!」
「小小庶女,能坐上贵妃之位已经是皇恩浩荡,万万不可再纵容此女!」
王生知道这些人都是有自己的私心,想将自家女儿捧上后位。
一想到如此,便心生腻味。
于是将目光投向付衡。
作为曾经的好兄弟,他应该懂自己对月何的心思。
「付侍郎,你觉得呢?」
性子刚烈的御史大夫重重地哼一声,付衡就是皇上的人,能说出什么有用的话。
付衡闻言,站出来作揖。
王生嘴角噙着笑,心中郁气欲舒。
「臣恳求皇上收回懿旨,苏氏不堪为后,若皇上一意孤行,臣愿死谏。」
朝中一片哗然。
谁也没想到小小侍郎竟敢背刺皇上。
纷纷猜测这是皇上和付衡在唱双簧,只是背后究竟意欲何为呢?
前排的大臣悄悄往上看一眼。
只见陛下脸色紧绷,分别是动了怒。
「什么?」
「付衡为何要阻挠?还是死谏……」
我失手砸了一只青花瓷杯。
效忠的小太监挠挠头,也是不解:「小人再去打听。」
我摆摆手,叫他下去。
静靠在贵妃榻上,回忆起有关付衡的事。
他是高门大户眼中的金龟婿。
出身世家,才学出众,又得贵人青眼,前途无量。
要说有什么交集,那也是我嫡姐险些跟他定过亲……
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画面,付衡曾站在院门外等我。
那时他说要给我找个好人家。
我问王生,他却不记得有这回事了。
莫非……是他说谎?
我暗暗回忆着有关付衡的一点一滴。
心中悄然生出一个荒诞的念头。
他,他对我有意?
说来也是可笑。
我竟真怀疑起付衡。
买通前朝的小太监要和付衡见一面。
这日下早朝,我挥退侍人,等在月亮门旁。
良久后,有人朝这边走来。
付衡一身朱色官服,真真是位唇红齿白的玉人。
那双冷眸见到是我,有一丝错愕,随即垂下眸:
「户部左侍郎付衡见过贵妃娘娘。」
我默了默,问他:「为何死谏?」
付衡道:「娘娘的身份,不合适。」
我笑:「那我给谁做正妻合适?你吗?」
付衡身躯一震,声音冷硬:「娘娘慎言。」
我绕着他转一圈,看他越发僵硬的身躯,弯唇浅笑:「若你再死谏。」
「我就告诉皇上,你曾对我不轨。」
付衡倏然抬起头,眸中寒星点点。
我不由往后退了一步,握紧拳:「我说到做到。」
「臣从未对娘娘不轨,问心无愧。」
「朝中反对之声多如牛毛,娘娘此举对臣并无威胁。」
我点点头往后退:「那你便试试。」
圣心多疑。
王生若知道有人觊觎自己的女人,当真不会和昔日的兄弟离心?
两日后大朝。
我在宫中左等右等,终于等来了打探消息的小太监。
他气喘吁吁道:「付大人称病没来上朝。」
我气得冷笑,懦夫。
死谏都敢,怎么还怕我告状呢。
我又问:「今日还有谁反对?」
小太监支支吾吾:「挺多的……」
我挥手叫他下去。
目光虚虚落在半空中,静默良久。
朝臣反对。
太后夺子。
这困境,我该如何破局。
以我的头脑定然没办法,但有人脑子好使。
付衡。
既然抓住他的把柄,当然要利用到底了。
一封信送过去,没有回信。
我又送去第二封,他终于肯见我了。
再次私会,他瘦了好多,眼下青黑。
我仿佛恶作剧得偿的小孩,初尝禁果。
甜啊。
「娘娘若想为后,需在朝中培养说得上话的人。」
「哦?可后宫不得干政啊。」
付衡沉沉地看我几眼:「那就安分守己。」
我便笑:「侍郎给我推荐几位有才学的吧,我跟皇上说说。」
付衡是良臣,推荐的那些都是有才学的低层官员。
我吹吹枕头风,就将他们送到了中层,甚至上层。
皇上得到了有用之才。
朝臣升官受赏。
我在朝堂的风评也不再往一边倒。
大家皆大欢喜。
至年关,朝臣上替我说话的人占了大半。
年前加封后位,我穿上凤冠霞帔坐在帝王侧。
看着下面曾经的姐妹为我载歌载舞,伸手握紧皇上的手。
皇上亦握紧我的手,唤我:「梓潼。」
当上皇后只是风光几日。
实际上我还是个连亲生孩子都见不着面的可怜人。
我叫付衡给我想办法。
我们俩早就找到了私下见面的快捷法子。
这次见面他忽然说了句题外话:「臣要娶妻了,以后娘娘要自己想办法了。」
我震惊:「这么快?」
付衡默然:「……臣三年前加冠,娘娘如今孩子都三岁了。」
我恍然点头:「是是是,那你就帮我这最后一个忙吧。」
「好。」付衡道。
他的眸子跟夜色一样深邃,不知为何,我突然有些愧疚。
「娘娘回去跟陛下说,皇子皇女已到了入学的年纪即可。」
我懂了,只要孩子上了学,在太后身边的时间就少了。
我若想看,便在上学路上等着,或者学堂相见。
不愧是付衡,脑子就是好使。
我欣然谢过,用完人就走了。
夜里我同皇上说孩子的事,他一口答应了。
巫山云雨后双双躺下,他忽然提起付衡。
「付侍郎要娶妻了。」
「谁家的?」
「你嫡姐。」
我顿时瞪大眼,付衡竟然娶我嫡姐,定是疯了。
皇上紧紧盯着我:「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我嗔他一眼:「还不是我嫡姐人太讨厌了,真是便宜她了。」
皇上嗤笑:「她嫁得好些,你面上也有光。」
我撇撇唇。
从那之后,我便不再联系付衡。
一是,他没有再让我利用的价值。
二是,迁怒。
想到他娶了嫡姐,我就烦。
到了除夕宫宴,我看到嫡姐来了。
叫人把她的位置往下排,看着碍眼。
她表面平静,心里肯定气疯了。
我心情极好,饮了不少酒,中途出去一趟。
嫡姐果然追上来,要和我私下说两句话。
我没同意。
她便咬牙切齿地告诉我:「我被灌了绝嗣药,不能生。」
我皱起眉,回头看她:「那为何付衡还要娶你?」
她崩溃大笑,手差点戳到我的脸:「都是你这个妖精,是你害我……」
我疑惑地看着她。
她复指着自己的脸:「我们长得像吗?」
我认真看过后,摇头。
嫡姐笑着哭:「可他说像呢。」
我还是摇头,不像。
一点都不像。
付衡是在自欺欺人。
可如今这些都与我无关了,我是皇后,自然不用关心这些。
别人的日子,就让别人过去吧。
我只要守住我的后位,照顾好我的孩子,便足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