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女们这些天心神不安,轮流派人去长门宫附近的官道上打探消息,无果。张姑姑便吩咐张乐,“乐子,你去长安附近跑一踏吧,不论结果如何,日落前一定要返回来。”宫女们知道张怜儿是在嘱咐儿子,安全第一,消息第二。
张乐点头应了,早早回家作出门的安排。第二日鸡打过头鸣,孤魂野鬼归巢,张乐便着棉衣裹兽皮赶着毛驴上道了。他很怀念家里养匹马的日子,快马加鞭从家到长安也不过两个时辰的路,用不着大冷天的起这么早。后来马被官府没收了去,平头百姓是不许养马的。母亲就买了头上好的骡子,虽然没有马好用,但跑起路来毫不含糊。可惜这骡子与他家的缘分浅,只用了半年,刚刚调教得入了手,便被一小股起义的农民流寇抢了去。母亲失望之下,便买了这头灰毛驴,也就是驼驼货比人力气大些罢了,跑起来还没他快呢。可就这怂货,在他家一呆就是十几年,你打它它也不吭声催它它也不着急,硬把他个急性子整成个没脾气。
去长安的路上几乎没有人,张乐只好一遍一遍地骂懒驴,要是他的黑驹,早在长安的城楼子底下了。想罢摇摇头,多少年的陈谷子烂黍子了,他怎么今天一股脑地往起翻。
大约巳时,周围的人渐渐地多了起来,心怀忐忑的张乐终于望到了连绵起伏的长安城墙。“是陛下的队伍。”听到有人这样说,张乐又走得近了些,果然看到城外约有上万兵马,打着黑底黄龙旗帜。张乐也不敢近前,就问同他一样大胆一些的旁观百姓,陛下真的在这里吗?被问的人笃定道,那还有假,辰时到的,看样子是急行军呀。正说着,只见城门缓缓打开,城墙上的守兵们地动山摇地高呼“万岁”,城外的兵马排列有序地向城中驶去。
等到兵马进了城,城门又被关了起来。周围的人道,看来陛下是要关门打狗了。张乐紧张地问道,也不知这狗是哪个?刚才那人回道,若坊间传闻无误,当皇后太子是也。张乐道,素闻太子宅心仁厚,怎么可能是他呢?那人回看了张乐一眼无限鄙夷道,太子说陛下崩于甘泉宫奸臣当权,可现在陛下却回来了,孰是孰非不是明摆着吗?张乐被顶了个正打正却顾不得生气,仍旧问道:“不知城里的情况如何?”那人回道:“听跑出来的人说,到处都是死人和强盗,真他娘的晦气,也不知我那铺子怎么样了。”
原来,这些大胆围观的人都是长安城里有牵挂的人。张乐知道再问下去也就是这么回事了,但他还是忍不住不断地打听,想从中听出些别的情况来。直到未时,他才牵起他的灰驴,无精打采地往家里赶去。
坐实了巫蛊之名叛乱之实,皇后太子的结局已再无别的悬念。现在宫女们猜测的是,陛下会不会念着父子夫妻之情,给他们母子一个像长门宫一样的下场。
七蓝冷冷地一笑道:“凭她?也配!”
这世上没有配与不配的定数,想当年,人们也说一介歌女有什么资格能当上皇后?可她就是当了,而且一当就是三十八年。其中的行行道道规规矩矩,又岂能是她们这些卑贱之人可以预料得到的,连沉浸皇宫大半生的馆陶长公主都败下阵来呢。
而七蓝却没有其它宫女的淡定,委屈跟仇恨填满了她薄薄的胸膛,那四十年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空白。她仍旧沉浸在四十年前那场巫蛊之祸的是是非非之中。她恨那个歌女,天有多高她就有多恨,地有多厚她就有多恨。她十分迫切得想知道,那个歌女最后的下场。
她坚持要去长安。
宫女们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路那么远,天那么冷,而她,那么老!
还有,宫女无谴诏不得离宫。这可难住了赵女官。赵女官所依仗的是天子的势,但如今陛下自顾不暇,长门宫更是供给都断了,她还有什么资格去管别人呢?
七蓝并不是来请示的,而是来告辞的。她的目光带着一股执拗的坚定和不容拒绝的神情,人们才忆起,她原来是废后陈氏的一品女官,身上不自觉地带着几分陈氏的任性妄为。
上道不多时,便听到有人远远地唤她。回过头去,却见张姑姑骑着头毛驴向她不停地挥手。等到近前,张姑姑笑道:“知道拦不住你,就让咱乐子陪你去吧。”
原来张怜儿素知七蓝脾性,知道她病好后一定要去长安城,就让张乐打探着。果然今早张乐去了长门宫就知道了七蓝离去的消息,急急返回家禀明了母亲,张怜儿二话不说,骑了毛驴就一路赶来,还好赶上了。
夕阳下长安的城门大开,进出城门的人寥寥无几。走到大街上,所见之处同样也是萧条肃穆、满目疮痍。家家户户过早地关了大门,整条街道上只一两间铺子无精打采地开着。偶尔有路人急匆匆地走过,在清清冷冷的青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这是长安城吗?长安城是这样吗?七蓝向张乐看去,只见张乐也是一脸的诧异。
一队官兵押着几个武将打扮的犯人从面前走过,为首的官兵猛地回头看了张乐七蓝一眼,七蓝的心咯噔一下,条件反射地拔腿就跑,被张乐死死地拉住。再看时官兵已经掉转头离开了。等到官兵走远,七蓝才想起,她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了,恐怕是刘彻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出她来了,她还怕什么?
张乐拍开一家铺子安排七蓝住下来。开铺子的人姓阴,一脸络腮胡子,人很热情,跟张乐是老相识。张乐只说七蓝是他一位远方的孤寡姑姑,有位弟弟在长安做生意,怕出什么乱子,故央求他来长安看看。一提长安,阴大哥的话匣子就打开了,整整说了一晚上,整理出来大致是这样。
一天早上,他象往常一样开门营业,不多时便见街上一阵骚乱。说是长安打起仗来了,他心说这是哪路反王这样历害呀,神不知鬼不觉就打到长安来了?上前一打听,原来是太子殿下发了缴文,说陛下驾崩于甘泉宫,歼相弄权当政,民不聊生,人人得而诛之。而另外又有人说是臣相手持圣旨,说太子皇后行巫蛊之事存不轨之心,叛乱作上,奉圣命剿灭乱军。大家一商议,说太子向来仁厚,又是陛下爱子,眼看着就要即位了,怎么可能落人口舌行巫蛊之事意图谋反呢?于是大家就商定帮助太子清君侧。打着打着,几天后,却发现队伍越来越乱,犯人胡人盗匪居然也混迹其中,口中说是皇后特赦他们出来助太子打天下的,实际却是对百姓明抢暗掳无恶不作。一时间兵不是兵民不是民官不是官匪不是匪,百姓被搞的晕头转向,只好蒙在家里祈祷灾祸不要降临在他们头上。
好不容易陛下来了,皇后自尽了,太子逃走了,百姓想着该安稳了吧?陛下算帐来了。但凡参与太子谋反的人,全部要抓起来。乖乖,亲女儿亲外甥都腰斩了。未央宫的公主府的大将军府的,不知牵扯了几千人,全已经在西市口处决了。现在抓的是放走刘据一家老小的守城武将,听说下一批,就是盲目参战的老百姓了。所以现在的老百姓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谁还有心情做事情呀。
七蓝的心情十分难过。她原本以为,只要知道了那歌女的下场,她的心就会好受些,当年椒房殿里的三百多生灵就会得到慰藉。可是她错了,她的心仍旧很痛苦很痛苦,犹如十几只猫爪子在心上挠一样,她难过得只想放声大哭。想当初,椒房殿的三百多条生命已落得人怒天怨,陈翁主骂名尽负,如今,卫子夫背负着两三万条的生命,善良的人们啊,你们又该当如何去诉说如何去承受?那是几万条生命啊,卫子夫,你怎么可以,拿那么多人的生命当儿戏,去满足你的一已之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