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冥山内红罗帐暖,山外的人却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陈焕坐在营帐里,看着地形图,直揉头,同样,西北军营赶来的众位副将也只得望着居冥山摇头叹息。
战报隔三差五送进来,里面的情况极不乐观。
可是,进山,就是找死;不进山,就看着自己的主子被围困山中。
不仅要想着如何营救主子,还要防备虎视眈眈的各路人马,谁也不会擅动。故而,多方人马虽有交持,却未曾真正动过手,唯恐让旁人得了渔利。
各方人马逐渐聚到了一起,除却萧乾手下诸将和西北军营众将领,其余势力默契地结成了同盟,山外成了三足鼎立的情形。
自居冥山与乌英国交界处迂回而来一支铁骑军,浩浩荡荡,威力异常,一看便知是常年混迹于山雪之中,气势雄壮,与这些外来兵马完全不同。
乌英国界杀出一支铁骑军,致使原本已被围困在山中的各路人马得以脱离,要说对这支天降奇兵不好奇、不忌惮,那是骗人的。
各方人马都聚集在一个叫落日峡的地方,自三日前收到东旗铁骑军向此而来的消息,三方人马暗地里早作了各种布防,三天的猜测之中,这支骑兵终于到了。
这是骑兵很胆大,一路不疾不徐,原速来到了三方主营帐前。为首的东毅川翻身下马,并未因是后来的军队而克礼,甚至未与闻风而出的三方将领打过招呼,而是径直走到队伍中间的马车外:“婉儿,出来吧,我们到了。”
东绫婉自马车上走下,穿一身绛紫色暗纹深衣,外罩红色狐裘,半绾翻刀髻,斜插一根象牙形小紫檀木长簪,粉妆轻施,艳而不妖。象征尊贵的紫、红二色,更是将这个女子天生的傲气尽展无遗。
东绫婉与东毅川并排来到军前,一时无话,众人心中各自考量。
东绫婉向四周看一看,有几个是她见过的,是萧巡手下的副将,在看到陈焕时,东绫婉一怔。
陈焕明显与这几个副将并非同一阵营,他是萧乾的人!那个人又一次骗了她!
副将们和陈焕自然都是识得东绫婉的,但大局当前,谁也拿不准这东临晚究竟要做什么。不过私心里,他们更认为这支东旗铁骑军是东绫婉带来为己方助阵的。
然而,东绫婉不开口,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东绫婉的目光偷向另一方,那个从她出现就一直盯着她的男子。这人穿一身青白色锦衣,腰携长剑,束一顶紫金宝冠,剑眉,菱角薄唇,一双长在男子脸上却丝毫不显女气的杏仁眼中满是打量,锐利却不含敌意的目光颇是耐人寻味。
这人不过二十岁的模样,身上却有着常人难及的睿智与深沉,一举一止,风雅清贵,绝不是一般人家走出的公子。
与此同时,男子也毫无顾忌的打量着东绫婉,好傲气的女人!
一个敢随军的女人原本就足以让人另眼看待,眼前这个女人不只敢随军,而且和几军将领同处一处,不仅未被埋没,反是锋芒尽展!
明明是一张极温婉的脸,和闺中女子没什么不同,可那一脸的从容浅淡却告诉他,这个女人,绝对不一般。
两个人依旧彼此打量着,好熟悉的感觉。两人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亲近感,对彼此都打量便更加明显。
对于这种亲近感,纳兰记石是排斥的。试想,一个与你从未见过面的人,却如此熟悉,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感觉!
东绫婉这个女人永远能给人这种错觉,然而,就是这样的人,才能在你最不防备的时候给你最沉痛的一击。
东毅川知道,妹妹的出现,必会招来旁人的打量,可这是妹妹坚持的,他也拗不过。然而,眼前之人的胆量着实露骨,如此轻薄的举止,让东毅川握紧了手中的剑。
“哥哥。”东绫婉低唤一声,轻轻握了握哥哥的手臂。哥哥心中想什么她自然明白,只是这些是她必须顶住的。
东毅川上前一步:“众位将军,毅川与家妹此番前来只为私事,若有搅扰之处,还望诸位见谅。”
私事?东绫婉先前是被绑了不错,可她不会以为凭这几万人马便能为自己出气吧?一时间众人心中各有猜测。
“东将军客气。”陈焕上前抱拳,这时,几位副将也均上来客套了几句。
东毅川没再多说,当即命令士兵们安营扎寨,东绫婉自始之终不曾开口,今日她与东毅川一同出现在阵营前,已然表明了她不同的地位,多说反妖。
“东二小姐。”
东毅川与东绫婉转身欲走,却听一声清朗的男声又唤了一声:“东二小姐。”
二人回头便见那男子一步步走上来,拱手道:“素闻东二小姐才绝当世,风华无双,今日得见,果真名不虚传。”
东绫婉浅淡一笑,回了个礼:“公子谬赞了。”
“倾世盛名,有才者居之,东二小姐何必自谦?在下素来仰慕二小姐才名,不知道待二小姐私事了结,可有机会当面请教?”那人挂着笑,甚是有礼。
“公子客气了,还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东绫婉盯着这个人,她总觉得,这个人的身份,不会简单!
“纳兰记石。”
纳兰!
一石激起千层浪,在场众人的面色甚是精彩。纳兰家?那个被灭族的纳兰家,那个当年曾引领一朝风俗的纳兰家,还有后人吗?
东绫婉听到“纳兰”这两个字,心中一紧,而东毅川的脸色更是难看,还是知道了吗?纳兰家的人,终是找来了!
东绫婉可以说是在场中唯一面色平静之人:“纳兰氏的后人,幸会了。”
“幸会。”
夜间,东绫婉独坐军帐之内研究着地形图。东毅川自帐外进来,看着东绫婉,一脸的沉重。东绫婉一笑:“哥哥来了,快来一起看。”
东毅川走到她身旁,却并没有看,而是将东林婉按在了椅子上,握着她的肩。东绫婉发现了东毅川的不同寻常:“哥哥,怎么了?”
“婉儿。”东毅川沉了声,“不论接下来哥哥说了什么,你都要记住,你是我东毅川的妹妹,哥哥不会允许任何人逼你做你不愿做的事,哥哥永远是你哥哥。”
东绫婉的呼吸沉沉的,东毅川的心里一样敲着小鼓,最终,还是缓缓开口:“二十一年前六月十一日,父亲自外而归,途中救一老妇,老妇身受重伤,昏迷不醒,却死死抱住怀中的女婴。老妇最终不治身亡,父亲心怀不忍,于是将女婴带回家中,对外声称为东氏次女,取名绫婉。”
东毅川吞了吞口水,有些不敢说下去,可他已经开了口,就必须告诉妹妹全部:“襁褓中有半柄玉梳,图纹精美,甚是不凡。父亲猜测,此女必为大户所出,几经查证发现,那图纹,乃是前朝纳兰氏的族徽。”
“纳兰氏一族是前朝望族,曾引领一朝风俗,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姻缘梳。纳兰氏每有男婴降生,便为其打造一把姻缘梳,刻以族徽,一分为二,以待将来定亲之时,男女双方执梳为信物……”
东绫婉坐在椅子上,很久都没有说话。东毅川彻底慌了,紧捏着她的肩:“婉儿,原本哥哥以为可以瞒你一辈子的。可是,纳兰家还是找上门来了,哥哥跟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不论你做何决定,哥哥都会支持。”
“哥哥。”东绫婉这一声“哥哥”恍若天籁,东毅川笑了,她还是承认他这个哥哥的。
“即便婉儿不是东家的女儿,哥哥还是会像从前一样待婉儿好吗?”
东毅川揉着东绫婉的头:“傻妹妹,这件事哥哥自幼便知,若是存心待你不好,又何须等到如今?哥哥是怕你知道后要离开。”
“我晓得,我晓得。”东绫婉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她自然知道,可是她怕呀!她怕有一日,所有人都不要她了,她想听哥哥亲口说。
这,才是她真正独自守了十几年的秘密,她所有不安的来源:她,是纳兰家定下的人!其实,早在十一岁那年,她就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她记得,那是十年前的一个夜晚……
那天是母亲的祭日,父亲独自在小祠堂陪母亲。夜里打着惊雷,下了雨,她担心父亲夜里受凉,就一个人偷偷进了小祠堂。就是那样的一个夜晚,父亲抱着母亲的牌位,絮絮地说起了她的身世。
父亲抱着母亲的牌位哭了,然而,谁都不知道,这一晚的祠堂,有一个小小的身形所在角落里,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流着泪听完了自己的身世。
第二日,好像一切都没有变。
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的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改变,也没有一个人发现,这个十一岁的小女孩的心智,一夜间,长了数岁……
东氏与纳兰氏的恩怨,她比谁都清楚。她怕有一天纳兰氏找上门,怕她一直爱着家人不要她了,她必须做得比所有人都优秀,让所有人称赞。
可是,她也会想着、盼望着哪一日能见到那个自幼与她定下婚约之人,问一问自己的身世,问一问自己还有没有血脉相连的家人。
所以,她才会不顾一切地找,想要寻回当年那个被换走的荷包,因为那是唯一的信物,不能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