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回个羯奴
谷公羊2021-02-18 11:094,079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长安城西的马市喧嚣热闹。

   

  剃头结辫的鞑靼,高鼻深目的回纥、浑身刺青的百越,宽面塌鼻的柔然……入关胡人熙熙攘攘,带着马匹骆驼、皮张奴隶千里而来,在此交易买卖,换取部族所需的粮食布帛、陶瓷铁器。

   

  集市中心是座土夯的高台,台上一字排列着二十几个男女奴隶,全是皮肤白皙、瞳孔异色的羯人。

   

  一名健壮微驼的中年奴隶,被拉到最前面,温驯地垂首而立,台下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买主,争先恐后抬着价;台上精瘦的唱卖人眼尖耳灵,手里锣槌灵活地忽而指东、忽而指西地高声唱着报价。

   

  汲宁站在台子后面看了一会儿,想起帐篷外还绑着个奄奄一息的逃奴,趁着前面闹嚷嚷没人注意,怀里揣上水囊和一块面饼,偷偷溜到帐篷后面来。

   

  跟着马队走商三年,汲宁见惯了不甘为奴,屡次三番想逃跑的人;然而像那人这般,从抓来第一天就试图逃走,屡逃屡败、屡败屡逃,最后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也不肯乖乖站到拍卖台上去的,还是第一个。

   

  台子背面扎了一排帐篷,帐篷后一溜碗口粗的拴马木桩,其中一根柱子上,五花大绑捆着个衣衫破烂的奴隶。

   

  那人的脖子仿佛断了一般,头低低垂在胸口,脸被披散下来的褐色头发遮着,看不清眉目;丝丝缕缕的破衣之下,没有一处完整皮肉,身上全是鞭痕棒疮,新伤盖着旧伤,血糊糊的看起来瘆人。

   

  环顾四周无人,汲宁上前托起他的下巴,把拧开的水囊递送到他嘴边。

   

  石元庆昏昏沉沉中被灌了水,身上恢复了些力气,慢慢睁开一双碧绿的眸子。

   

  汲宁见他两颊烧得通红,掰了一小块面饼塞到他嘴里,叹口气说道:“赶紧吃一口吧,一会儿看有人来——怎么这么犟呢?这都挨过多少打了,就不能隐忍一时么?”

   

  石元庆不答话,只囫囵嚼了两下,就直着脖颈把饼硬咽下去。

   

  汲宁怕他噎着,赶紧送上水囊,喂他喝了口水,见他顺顺当当咽了,才又掰了块饼喂给他,絮絮叨叨接着说:“万一被个好人家买去,焉知不是番造化?就算买家不如意,以后慢慢再寻机会逃走,总比眼下这严防死守的容易成功些。”

   

  石元庆把饼咽了,眼睛直直看着汲宁,嗓音嘶哑,低声说道:“不自由 ,毋宁死。”

   

  汲宁重重喟叹一声不再言语,手上一小块一小块掰着饼,一口接一口塞喂到石元庆嘴里。

   

  直到面饼将近喂完,他才重又开口小声说:“其实我也算半个羯人——听我娘说,我爹的眼睛,也是碧绿色的;我则完全随了我娘的模样,半分也看不出来,我有羯人血统是吧?”

   

  石元庆闻言抬起眼睛,目光灼灼盯着汲宁。

   

  汲宁被他看得不自在,拍了拍手上的面饼渣子,重又打开水囊,把最后一点水喂给他,收好水囊转身欲走。

   

  “兄弟!”石元庆忽然开口叫住他:“多谢兄弟一饭之恩,若他日有缘,必当厚报;如今却有个不情之请,乞请兄弟救人到底,帮我解开绳索。”

   

  汲宁大吃一惊,谨慎环视左右,回身捂住石元庆的嘴巴,低声呵斥道:“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还要拖着我下水?就凭你这半死不活的身子,就算我帮你松开绳子,你也走不出十步,就得被人抓回来。我劝你安分些,先养好身体,再寻思逃跑的事。”

   

  石元庆偏脸挣开他的手,也压低了声音答道:“过了今日,我就会被卖掉,到时候哪怕洗去墨刺,也洗不掉奴隶的身份了;只求兄弟帮我解开绳索,我往僻静处一藏,只要躲过马队的搜索,明日马队离开长安,我就自由了;——就算逃不掉再被抓回来,大不了被乱棍打死,我石元庆绝不连累于兄弟。”

   

  汲宁断然拒绝:“我劝你不要自寻死路,还是老实养好伤再说。”

   

  石元庆手脚被绑得动弹不得,只能将头不停地上下点动,眨着眼睛满脸乞求:“兄弟救命!今日不逃,石元庆必不能活。”

   

  汲宁看得心中不忍,却又不想惹祸上身,迟疑片晌,上前把他手上的绳索松开两道,从地上找来块碎瓷片塞到他手里,“一切听凭天意,看你自己的造化吧!”

   

  太子严覃(tan),自从去年在西市得了一匹乌骓宝马,得空总爱去城西马市转转。

   

  风泉松听骑马在前开道,严覃坐在乌骓马上,身后跟着的一人高大魁梧,紫黑脸膛,鞍前横着把长柄大刀,望上去如同黑面煞神,威风凛凛。

   

  这人名叫刘登,乃是匈奴十三部王刘寻的长子,七岁被送进西京当人质,与严覃同年,眼下身份是太子陪读。

   

  来西京九年,刘登现今文能提笔骂人,武能与熊打架,天天严覃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刘登身后是六名带刀侍卫,骑的一水都是毛色纯白的高头大马。

   

  十人信马慢慢行着,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人披头散发,从藏身的一架大车车底爬出来,拼命朝着这边狂奔,身后一群人手持棍棒绳索,大呼小叫地追赶而来。

   

  松听唯恐惊了太子殿下的马匹,长枪一横,想要拦住那人,却被他低头一躲,身子钻过枪杆,脚下却踉跄收刹不住,直扑扑摔倒在严覃马前。

   

  严覃大惊失色,忙往一旁提扯缰绳;所幸乌骓马通晓人性,抬腿避开那人,稳稳在一旁立定。

   

  追赶而来的众人,见了严覃的服饰阵仗,不敢上前捉拿,只在离风泉、松听五六步开外,齐齐立定打千。

   

  领头的上前两步,鞠躬抱拳说道:“商人陈二,走失羯奴一人,追赶至此惊动贵人,万望海涵;求贵人行个方便,容许小人等把羯奴捉回去。”

   

  严覃低头去看那羯奴,见那人遍体鳞伤,奔跑脱力,一摔之下竟然晕过去了。

   

  他扭脸扫视陈二一眼,“你说这人是你的羯奴,随身可带有他的卖身文契?”

   

  陈二一愣,随即满脸陪笑答道:“事发突然,匆促追赶之间,文契没有随身带来,还望贵人……”

   

  松听金枪“倏”地压上他的一边肩头,“啰嗦什么?有文契就速速回去拿来,没有就趁早滚蛋!单凭你一张嘴,趁这人昏着,就说是你家奴隶?”

   

  陈二僵立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嘴上不停求情道:“回禀官爷,真的就是我家奴隶,求官爷高抬贵手,把人还给小的吧!”

   

  严覃皱着眉头说道:“这羯人被你们折磨得命去大半,今日若是任由你把人带走,只怕是性命难保。”

   

  刘登提马上前,与严覃并马而立,接口说道:“看你一脸奸诈不像好人,又空口白牙语出无凭;现今官爷我要把人带走医治,若你真有这人的卖身文契,三日后带文书到北城匈奴质子府来领人。”

   

  说罢长刀插到石元庆身下一挑,竟把人高高挑起,长臂轻舒,就把人横抱在自己身前。

   

  陈二哪想到面前这人,竟是匈奴王质子,吓得“扑通”跪倒在地,叩首不迭喊道:“惊动王子尊驾,小的们该死!这羯奴小的不敢讨要,一切听凭王子殿下发落。”

   

  严覃也不理他,调转马头回身就走,刘登和风泉、松听等人,赶忙拍马赶上。

   

  大内皇宫南一里许,有一处新落成的府邸,朱门高墙,飞檐反宇,正是严覃的东宫所在。

   

  到得府门之前,六名侍卫率先下马,岳峙和李陵跑去刘登马前,一个伸手抱过石元庆,一个伸手接过长柄大刀。

   

  刘登翻身下马,几步来到严覃身旁,两手叉到他腰上,轻松一举将他抱下马来。

   

  “哥哥!”

   

  大门内冲出个一身杏黄的小粉团子,扑过来抱住严覃的腿。

   

  这小孩儿是严覃唯一的胞弟、九皇子严奚,当初伏皇后诞下严覃后再无所出,十年后才又有了身孕,不料产后血崩撒手人寰,严奚生下来,即交由青鸾宫贾妃抚养。

   

  严奚生来依恋严覃,太子开府后,更是天天往东宫跑,恨不能片刻不离粘在哥哥身上。

   

  后面紧跟着疯跑出两个总角小厮,呼哧带喘在严覃面前站定,是十岁的虎头和六岁的玉匣。

   

  严覃弯腰抱起严奚,抬手在他汗漉漉的脑门儿上擦了擦,“何妈妈给你穿这么多,鼓鼓囊囊像个肉包子——怎么没有大人跟着?放任你被两个小鬼头带着疯跑?”

   

  严奚两手环着严覃的脖子,笑嘻嘻答道;“乳娘在跟李嬷嬷说话儿;满月和杏秀在廊下打绦子。——这大半日哥哥去哪儿了?怎么不等我来带我一起?”

   

  严覃在他粉嘟嘟的脸上亲了一下,“去西城看马,等你再大些就带你一起。”

   

  他又回脸对岳峙和风泉说道:“把人带去后花园,找间僻静屋子安置;风泉安排两个人,去请王太医过来瞧瞧。”

   

  风泉和岳峙一齐答应了,严覃这才抱着严奚往院内走,刘登和松听亦步亦趋地跟着。

   

  进了内室,严覃把严奚放到榻上,松听上前伺候严覃更衣,刘登在一旁指手画脚,一会儿嫌松听下手没轻没重,一会儿嫌他笨手笨脚,一会儿嫌领口搭歪了,一会儿嫌大带系紧了……时不时总要插手进来,在严覃身上摸摸拽拽。

   

  松听气鼓鼓嘟着嘴隐忍不发,换衣停当,扭身出去打水给严覃净面。

   

  严奚一直惦记着那受伤羯奴,这时终于等到机会,蹦下矮榻重又缠上严覃,仰脸问道:“岳峙抱着的那人怎么了?”

   

  严覃打掉企图摸自己领口的刘登的手,淡淡答道:“是个羯奴,被人追赶,晕倒在哥哥马前,就把他捡回来了。”

   

  严奚有一肚子的好奇,什么是羯奴?为什么看起来像个野人?是谁把他打成这个样子?

   

  松听已经端了水进来,严覃弯下腰洗脸,严奚只得站在一旁,把这些问题暂时咽回肚子里。

   

  刘登狗腿地站在严覃身后,用干巾子替他掖着领口。

   

  严覃刚洗完,刘登立刻抖开巾子,伸手给他细细擦脸。

   

  松听的脸抽搐一下,嘴唇无声地动了动,端起铜盆正要出门把水倒掉,刘登眼疾手快,巾子往左肩一搭,抬手阻止道:“别端走!我就着这水,好歹也洗一把。”

   

  说话间,手已伸进盆内,稀里哗啦洗开了。

   

  松听偷偷拿眼去看严覃,严覃恍若未闻,慢悠悠打开貉油香膏的盖子。

   

  松听只得老老实实端着盆站定,任由刘登扑扑棱棱弄得满地都是水。

   

  刘登洗了没有三下,揪下肩头布巾一擦了事,凑近严覃身边,把脸伸过去道:“这香喷喷的膏子,也给我涂一点。”

   

  严覃横他一眼,把掌心的油膏在他脸上胡乱抹了抹,刘登闭着眼睛,脸上喜滋滋的。

   

  严覃心下一软,重又用食指尖挑出一块油膏,分别点在刘登两只颧骨处,用指腹轻轻涂抹均匀。

   

  刘登睁开眼,咧开嘴望着严覃傻笑。

   

  严覃“啧”他一声,“你们质子府,连瓶擦脸油也供应不上了?你摸摸自己那脸,皴得剌手。”

   

  刘登在自己脸上摸了一把,又抬手摸了摸严覃的脸,嬉皮笑脸说道:“你的摸起来像绸缎面,我的摸起来像松树皮。”

   

  松听不忍卒听地端水出门,严奚也丢下他们两个,溜去后花园看受伤羯奴。

   

  石元庆仰面睡着,身上已被换了件宽松葛袍,裸露在外的手脚涂着黄色的药膏,蜷曲的棕色头发披散在枕上,脸很窄,肤色特别白,眉毛浓重,鼻子高挺,眼窝深陷。

   

  严奚趴着床边呆呆地看着,连严覃进门都没有听到。

   

  严覃站在床头,手抚着严奚的发顶,居高临下打量着石元庆。

   

  石元庆神思飘飘悠悠,梦见自己穿过一条黑暗的山洞,站在一座黑沉沉的大门之外。

   

  门外似有温煦的香风拂来,他拼着力气把门一推,眼前豁然一片金光。

   

  石元庆深吸一口气,猛地把眼睛睁开,眼前赫然是张风仪绝美的脸,目光灿灿,仿若暗夜星辰。

   

  他痴痴望着那张脸,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是生是死;更不知眼前玉人,是仙是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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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捡回的两个魔障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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