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个世界的交错
青麟髓2025-04-29 17:254,851

   颜奕昭第一次见苏源是在马萨雷,肯尼亚的第二大贫民窟。

   废旧铁皮搭的棚屋挨挨挤挤,俯瞰下去像片密密麻麻的补丁,在阴霾的天空下,有无尽的破败荒凉。

   气味刺鼻的污水在错综小道上冲出深沟浅壑,颜奕昭跟在公益组织的工作人员身后,走在层层垃圾夹着碎土被踩实后压出来的地面,降解不了的塑料制品支出囚首垢面的角,在鞋底发出霍霍的声响,像无力的呻吟。

   工作人员和颜母介绍援建学校的具体情况,所谓的学校也只是一栋简陋的水泥毛坯房,窗洞连玻璃都没有,绑了油到发黑的竹排,勉强遮阳,不挡风雨。

   显然母亲还有别的事要聊,接待的老师已经很热情地领着颜奕昭推开了门,他提着两大袋足球,瞬间被无数目光笼罩,孩子们一阵欢呼,他下意识又茫然地先笑了。

   大平房里一览无余,半米高的土坯隔出“几间”教室,长条桌椅,每三四平方里挤着近二十个孩子,有胆大的低年级孩子忍不住想过来摸一摸,被他身边高大的司机瞪退。

   “没关系。”

   颜奕昭放下一袋球,从口袋里掏出几块巧克力想递过去。

   他五官生得极干净漂亮,笑起来眉眼微弯,有天然的亲和力,几个孩子有些怯怯地看了一眼司机,伸出黑乎乎的手飞快地抓了过去,因为抓得太急,某一个的长指甲在颜奕昭手背划出两道白痕,他痛得缩了一下手,就听见了一声冷哼。

   颜奕昭隔着数人对上了一双积着厚冰的眼,那是个很清瘦的男孩,因为脸孔太脏看不清五官,轮廓倒很东方,目光里有远超年龄的成熟和嘲讽。

   才多大的小孩呀?颜奕昭心想,怎么会有双寒冬冽冽的眼?

   接待他们的老师注意到颜奕昭的视线落点,特意介绍起了男孩,称他为“Barry”,还强调他是整所学校唯一一个来自中国的孩子。

   被老师点到名,男孩眼里闪过一秒的不屑,又飞快地摆出木然的表情,用脚尖挑起一直踩着的球,抱在怀里出了列。

   颜奕昭发现,男孩走过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有意隔开了距离,他自辟出的道里走出来,气场足得像是踏在迎宾红毯上,可是因为个头瘦小,有点莫名的反差萌。

   “我是苏源,十四岁,八年级。”

   男孩在老师的示意下,说的中文,还带了不知何处的乡音,讲完这几个字就木讷地抱着球站在那里,不怎么爱说话的样子。

   不知为什么,颜奕昭回想起他捡到小椰子那天,小小的一只,浑身脏兮兮地站在屋檐下,“喵”地只叫了一声,然后就定定地看着他,有点冷漠有点傲娇。

   “你好啊,我叫颜奕昭。”

   在十九岁的大男生眼里,这就是个扮酷的小孩,颜奕昭猜想着他的性格,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友善地伸出了手。

   苏源在老师笑容可掬的注视下只能也伸出了手,可是他才抱过沾满泥的球,一双手实在脏得精彩,与颜奕昭整洁修长的手指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愣了一下,想收回,已经被温暖的大手握住。

   恰到好处的力度,不过分亲近,也不显得客套生疏,脏兮兮的泥不可避免地沾在了颜奕昭漂亮的手指上,像甩在白玉上的浊墨。

   苏源抬头,看到颜奕昭毫无芥蒂的笑脸,他在贫民窟看尽脸色,尝够了百苦,认得出笑脸上的真心,心头忽然一颤,因为几乎没有这样正式而郑重地被对待过。

   他仰望着这个生来就在另一个美好明亮世界里的大男生,看他笑得眉目舒展,竹竿缝隙漏下的光落在睫毛上,整张脸闪着恍若被神吻过的光芒。

   很久以后,苏源才和颜奕昭说起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光景,他说那个时候,我觉得你的手很大,握起来温暖又安全,好像冬日的暖阳。

   颜奕昭比划苏源不知何时已经能完全覆盖自己手的大掌,笑着说,可以呀!小孩你心思很多啊,还有呢?

   还有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笑起来可以那么好看,好看得我在心里偷偷骂了好几句脏话。

   苏源颇为不甘地挑高了眉,说道。

   

   公益组织在贫民窟的三所小学都推进了免费午餐的项目,向校方赠送完带来的物资后,颜奕昭跟着母亲去看了半露天的厨房。

   廉价耐用的橙色塑料碗在灶边垒成半堵墙,三大盆当地菜肴里能看到零星肉片,半人高的大锅熬着玉米、土豆捣碎熬出的糊状稠粥。

   食物的卖相不咋样,却能扎扎实实把肚子填饱,颜奕昭知道在许多人都三餐不继的贫民窟里,这已经是很像样的正餐。

   工作人员细致地和母亲介绍着午餐项目,颜奕昭低头扫了一眼手上的泥。

   他其实是有轻微洁癖的,只是刚才的情形不容许他做出可能会伤害小男孩自尊心的事。

   学校厨房的用水都是用绑着绳带的大桶装着,显然是从别处背来的,颜奕昭自然不好意思倒出来洗手,干脆出门在附近转了转。

   贫民窟里找个水龙头是件有难度的事,不知不觉就走远了。这不是颜奕昭第一次进贫民窟,又是白天,他觉得在外围活动,危险系数还是很低的。

   终于找到一处公共水源清洗后,颜奕昭研究了一下街边品相虽差标价也极其低廉的土豆、洋葱,却在一个蝇虫飞舞的鱼肉摊被熏到后退时,不小心撞到人身上差点摔倒。

   对方没有任何道歉的意思,打量的目光里还有令人不适的恶意,颜奕昭不想惹事,垂着眼准备离开,却被嘻笑着拦住了。

   

   苏源踩着球就站在五米开外的地方,他不想管闲事的,可是颜奕昭整洁到与周边格格不入的白衬衣被那个高壮的黑人揪住,他身体已经比脑子快一步做出了反应,脚下的球像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他猫着腰奔了过去,跑到那个被他球打偏了手终于放开颜奕昭的大汉身边,忙不迭地为自己的“失误”道着歉。

   与此同时,苏源飞快地探出两指,从大汉兜里夹出了颜奕昭还不知道自己被摸走了的钱包。

   那人一脚把凑上来的小孩踢飞了,因为经验足够丰富,苏源看起来摔得很狼狈,其实那一脚大半的力都被他挡在肚子前的球卸去了。

   球虽然飞了,人却没什么大事,苏源按了按擦伤的大腿,扯住了跑过来扶起他就想去理论的颜奕昭。

   “大少爷,你一看就是肥羊,闭嘴吧!”

   少年变声期的嗓子再刻意压低,粗嘎到难听,愤怒的颜奕昭却被这个足足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男孩给按住了。

   苏源露出疼痛的表情,冲对方说了几句当地的土话,原本像是没事了,大汉却忽然摸了一把口袋,苏源低声咒骂了一句,用力推了一把颜奕昭。

   “你妹的!还不跑!”

   颜奕昭没想到自己会有被小孩子吼的一天,不过他立刻醒悟过来,扯起苏源就往学校方向跑去。

   他一八几的修长身材,手长脚长,真跑起来几步就超了苏源,只听见苏源又骂了句脏话,硬把他往回拉,拽进了两个铁皮屋中间狭窄的缝隙里。

   幸亏颜奕昭够瘦,跟在灵活得像只猴一样的苏源身后,左钻右窜,不知怎么就把身后的大汉甩掉了,终于看到学校的破木门,苏源撑着腰站定,喘着粗气对颜奕昭说。

   “记得赔我一个球。”

   ?颜奕昭望着他的小黑脸,因为傲娇微抬着的下巴线条还怪漂亮,点头笑道:“我一会儿就带你去买。”

   苏源盯着他过分好看的笑容,噗噗地吐出两大口气,一时也不知道自己心头有点堵又有点漏拍的陌生感觉是什么,反而有想跑的冲动,于是悄悄地把钱包往笑得无知无觉的颜奕昭兜里放。

   “小偷!”

   偏偏这一刻,听见动静的大人们和几个高年级的学生都出来了,正好看见苏源两指夹着钱包,卡在了颜奕昭的风衣口袋处。

   颜奕昭英语虽然不错,大喊的那个孩子口音却很重,所以他慢了两拍才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就这么两秒苏源的手已经被扣住了。

   高年级的孩子不由分说骂起来,说他不学好是个惯偷,要告诉老师,还有人把他的书包从教室里扔了出来。

   苏源沉默地、用力地甩开了被钳制的手,并不辩解,捡起沾满灰土的书包和掉出来的几本书,在身后不绝的骂骂咧咧里转身就走,又薄又瘦的背挺得笔直,小小的身影像幅冷调的画。

   到这一刻,颜奕昭才意识到,之前他从学生中走出来人人避让的画面不是酷,而源自排挤,贫民窟也分三六九等,不同人种不同肤色的小男孩挣扎在最底层。

   颜奕昭焦急地和众人解释发生了什么,并且很自然地把钱包说成了追逐途中掉落,还是苏源冒着危险捡了起来。

   他的声音清亮,因为心焦,音调有点高,苏源虽然在往外走,还是依稀听到了。

   在拐角左转时,苏源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正极力辩解的家伙,在灰扑扑的环境里也仿佛一棵青葱挺拔的树,冒着青涩又傻气的鲜亮。

   苏源哼了一声,十九岁的人还这么天真,果然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里是马萨雷,连路边一棵新发芽的草都灰头土脸蒙着尘。

   不用感动的,苏源想,幸福的人当然比较容易当烂好人。

   

   回到不足五平米的铁皮屋,名义上的父亲果然又不在家,苏源擦了把脸,碰到之前被踢飞在地上摩擦出来的伤口,痛得扯了一下嘴。

   他就着贴在墙上的破镜片照了照脸上的伤,叹了口气,挽起衣袖裤腿,遍布整个身体右侧的擦伤视觉效果吓人,其实苏源走这么久路没那么痛了,何况他是痛习惯的人。

   门口忽然传来抽气声,苏源回头,看见颜奕昭站在他忘记关的门边,举着欲敲门的手,盯着他的擦伤露出了不得的神情。

   “伤这么厉害,你刚才怎么不说!”

   颜奕昭冲进了屋里,伸手还没挨到伤处,苏源已经躲开了:“别碰!”

   “很痛?”

   苏源不甚理解地看着颜奕昭为自己担忧的脸,冷冷地说:“不痛,只是不喜欢别人碰我。”

   蹲在他面前的颜奕昭愣了一下,忽然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子,笑了:“小孩子别这么酷!”

   他漂亮的长眼睛漾着笑意,在昏暗无灯的房间里都波光粼粼,显得格外温柔。

   是苏源很陌生,几乎没有得到过的温柔。

   “我不是小孩子!”

   他狠狠擦了一下鼻子,像是要擦掉颜奕昭触摸的痕迹,可是指尖下意识在鼻端多停了几秒。

   “你怎么来了?”

   颜奕昭看着他写满了倔强和排斥的脸,选择不说担心苏源被踢那一脚会不会伤到脏腑,只是笑着轻描淡写地说:“带你去买球呀。”

   颜奕昭站了起来,苏源恰好齐他衬衣领口的高度,他弯腰把人轻松地抱了起来,在苏源骤然震惊然后猛烈的挣扎里,还不置信地掂了掂。

   “怎么这么轻?”

   “你干嘛!”

   苏源的脸因为激动涨红了,却完全敌不过颜奕昭的手劲,苏源这才发现看上去高高瘦瘦的颜奕昭胳膊和胸口都是紧致的肌肉,并不是他想象的那种弱不禁风的有钱少爷。

   领路的老师等在门外,没想到颜奕昭是抱着人走出来的,半大的小子以一种很别扭的姿势被强行扣在了怀里,见到熟面孔干脆自暴自弃,把脸藏了起来,就像只自欺欺人的鸵鸟。

   颜奕昭又笑了,贴着他胸口的苏源只觉得他胸腔一震一震地,像起伏的海浪,回旋着暖流,他太久太久没被人抱过,忽然就不舍得挣脱了。

   还好苏源家在贫民窟外围,颜奕昭走的距离并不远,半大的小伙还是抱得他出了身汗,司机载着他们往最近的医院去,颜奕昭开了瓶水递到坐得有点局促的苏源手里。

   苏源用没伤的左手拿了,咕嘟几口,水下去了半瓶,他看了一眼水瓶,扯了扯嘴角。

   “怎么了?”

   “没什么,水好喝。”

   果然有钱人喝的水都比较甜,苏源看着水瓶上自己的黑指印,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不想显得自己太愤世嫉俗,更不愿意在第一次坐上看起来就很豪的私家车上露怯。

   他抽了手边的湿巾,胡乱擦了擦手,顿了一秒,又扯了张在脸上了抹了两把,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伤口,“嘶嘶”吸了口气。

   颜奕昭抽了湿巾,停在他脸颊边几公分处,特意先解释了一下。

   “我可以帮你擦吗?清理一下,免得伤口沾到东西感染。”

   “这算什么伤?”

   苏源说得不屑一顾,却口嫌体正直地偏过一侧脸。

   颜奕昭凑得很近,擦拭的动作分外温柔,像一捧羽毛轻轻滑过脸庞,苏源没有感受过这样小心翼翼的温柔,盯着他白净的面孔出了神。

   他忽然发现有一颗小痣俏皮地点在颜奕昭眼下,随着笑容微微晃动着,那张原本就出色的脸更平添了三分生动。

   苏源不知怎么就看呆了,不由自主伸出手指去碰了碰,颜奕昭被他戳得一愣,继而乐了。

   “我妈说这颗是哭痣,不好,要点掉。”

   苏源掀了掀嘴角:“你这辈子都吃喝不愁,有什么不好的?”

   颜奕昭假装没有听见他话里的嘲讽,小屁孩嘛,总是看什么都不顺眼的,他低头认真地清理起苏源的小黑脸。

   巴掌大的小脸比颜奕昭想象的还要脏,他倒了水把湿巾润得更湿,擦了一打,才终于显出了底下的本色。

   “呵!小孩,长得不赖呀!”

   何止是不赖,简直像娃娃般精致,颜奕昭学了十几年的美术,早发现小孩的轮廓秀美,不过他依然没料到清爽了的苏源会漂亮得像个瓷器,只是常年的冷漠融进了眉眼,精美得冷冰冰,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

   苏源平时最讨厌听人喊自己小孩,可是每次颜奕昭带着点调侃这样叫他的时候,他竟然能接受,而且他也接受了平时最讨厌的,关于相貌的评头论足。

   “以后好好洗脸,”学过美术的人总看不得美好的东西被隐藏,颜奕昭忍不住捏了捏苏源底色白皙的小脸蛋:“这么白净,被灰盖住了多可惜!”

   “大少爷,你猜猜,长得好看又没人保护的小孩,在马萨雷会有多惨?”

   听着小孩异常平静吐出的话,嘴角甚至还浮了丝冷笑,颜奕昭心口骤然抽痛。

   

   

   

继续阅读:2 一个人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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