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杭州,一夜之间气温骤降 12 度,初冬时节的萧瑟与凄然如期而至。
愁容萦绕的王胜伟独自一人打了一辆出租车,从 300 公里以外的东虹市一路赶奔而来,他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郊外。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杭州一直是王胜伟心存感念的福地,这些年来,全国各地县市领导排着队定向邀约、专程拜会王胜伟,恳请开泰伟业助力当地招商引资。王胜伟眼光很刁,专挑“有山有水有木”的城市,在他看来这样的城市是“水地”,正所谓山旺业、水旺财、木旺人。杭州是拥有治愈型人格的城市,每逢心情不佳心绪烦乱,王胜伟习惯于西湖边发个呆,钱塘江边散个步,灵隐寺敬个香。
虽已初冬杭城绿意不衰,世间景物正以倍速倒退,一脸凝重的王胜伟,万千思绪也在频繁闪回。
从日式烧烤店小老板到产融新城首富,再从首富到“首负”。为了抵债,私人飞机湾流 G550 已经贱卖。遥想曾经,地产首富王胜伟搭乘私人飞机,频繁往来全国各地,会晤政商名流,裘马轻狂、纵横南北,觥筹交错之间、推杯换盏之际,谈论的都是百亿、千亿的大买卖。现如今,煊赫一时的“第一牛股”从产业界受人尊敬的“神话”沦为商业界遭人诟病的“笑话”。
时也、运也、命也,造化弄人。
出租车越开越快,路越走越荒凉,不知不觉已经来到杭州西南郊白岩山。柏油马路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黄土飞扬的土路,土路两侧是一望无际的农场茶园,视线所及几无人烟。
西湖区龙坞镇长埭村达公园,两株高大挺拔的枫扬横亘路旁,导航到此为止,前路已断无法通行,王胜伟只得弃车步行,沿着土路踽踽独行。正不知所踪之际,猝然发现路口一块小木牌上写有四个楷体小字。王胜伟顺着箭头所指方向继续前行,山茶花阵列两旁,黄土路尽头是山间路,山间路到头是碎石路。5 分钟后,终于攀上一个不起眼的小山坡,气喘吁吁的王胜伟迈上九级台阶,一处高大的墓塚映入眼帘。
这里是红顶商人、一代商圣胡雪岩的墓地。
扑通一声,王胜伟双膝落地跪倒在青石板上,双手合十虔诚祭祷,微闭双眼心中默念。
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渐次传来,王胜伟茫然四顾,身穿青袍的清癯僧人手持一把长长的扫帚,正弓着腰身异常专注地清扫地面。
“阿弥陀佛,搅扰施主。”扫地僧一脸歉意。
“请问师父,这附近竟有寺庙?”王胜伟显然对突然出现的扫地僧很是诧异。
扫地僧立在原地,平静而淡然,不紧不慢地说: “步步穿萝入径幽、松高柏老几人游,花开花落非僧事、自有清风对碧流。 古刹就在白岩山之巅,施主可随我前往。”
王胜伟好奇心陡增,本想和扫地僧攀谈几句,却见僧人并无言语,只顾埋头赶路,便也只好大步流星紧紧跟随。
一路之上,青山绿水,竹林掩映,溪流潺潺。 空山踏遍觅禅踪,唯见水月弄清泉。林木耸秀,涧水溜玉, 画壁流青,云烟万状,山水极胜,王胜伟收敛心神由衷感慨:真乃修身养性的净土所在。
“到了,施主请进。”扫地僧脸上挤出微笑,谦逊地点着头。
澄心禅寺,背倚白岩山,石笋峰形奇,依峻峰分势而合,傍三涧萦流交汇,峰拥翠掩,群峦环拱,澄心大和尚开山迄今,历千余年矣。
抬头端详,澄心禅寺的门楣格外醒目,再看落款,王胜伟着实吃了一惊,澄心禅寺四个字竟然是胡雪岩的墨宝。点画峻厚,气象浑穆,笔力劲道,笔法纵逸,融合魏碑、隶书、楷书之妙, 胡雪岩的书法飘逸动人、自成一体。
王胜伟驻足古刹门前,啧啧称叹。
扫地僧悄然遁入寺中不见影迹,王胜伟拾级迈步踱入古刹。大雄宝殿正前方,三株合抱银杏古树巍峨挺立,铺天盖地的伞盖之下落叶飘零,宛如翩然起舞的金色蝴蝶,把静谧的古刹衬托得绚烂斑驳。一枝一叶一菩提、一春一秋一棵树,银杏古树的树龄已近 300 年。
扫地僧再次出现,身旁多了一位身披袈裟、手持念珠的高僧,须眉皆白慈眉善目,“阿弥陀佛,别来无恙,我是澄心禅寺住持萤心。天上天下无如佛、十方世界亦无比,世间所有我尽见、一切无有如佛者。”
“立定脚跟,背后山头飞不去;执持手印,眼前佛面即如来。法师好,澄心禅寺四个字是胡雪岩所题,不知胡雪岩和古刹有哪些佛缘呢?”王胜伟双手合十恭敬如仪,眼神温和而郑重。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暮年胡雪岩的最后时光就是在澄心禅寺度过的,准确地说是在三株合抱银杏树下,澄心禅寺地处偏远,香火不盛,最初的名字叫白岩禅寺,澄心禅寺是胡雪岩所改,也是为了纪念大德高僧澄心大和尚。
三株合抱银杏树下,石质圆桌石材圆凳,王胜伟与萤心对坐清谈世事。“种树培其根,养德培其心,禅坐禅悟即是相续不断的正念。悟就是对此生所惑的猛然醒悟、恍然领悟。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萤心眉毛一扬,轻轻叹了口气,悠悠然告诉王胜伟:垂暮之年,悟心心悟、大彻大悟,胡雪岩与禅寺时任住持清心大和尚来往密切,二人时常在这银杏树下品茗聚议、品评明史。生意场上仇家太多,胡雪岩死后秘不发丧,葬在何处一直是个谜。1885年11月,胡雪岩在贫恨交加中郁郁而终,胡雪岩下葬之处是清心大和尚选定的,此后,澄心禅寺历届住持低调而坚定地为胡雪岩守墓,这是清心大和尚与胡雪岩的生死之诺。上世纪60年代末,秘密终究没有守住,胡雪岩的墓被盗掘毁损,直到1997年重修重建。
恍惚了一阵,眼睛里充盈着一探究竟的冲动,王胜伟适时地追问,“当官要学曾国藩,经商必读胡雪岩。抄家破产、妻离子散,垂暮之年、晚景凄惨,胡雪岩一定对自己的失败有过很多思考和顿悟吧。”
萤心的下颚猛然一抖,双眉随即拧在一起,“深院高墙梦幻堂,黄金屋里透凄凉。元宝街18号胡雪岩故居,施主一定去看过吧?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现实。胡雪岩一生,成也官商败也官商。晚年胡雪岩一贫如洗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的他一直在读一本书,二十四史的最后一部《明史》。”
“《明史》?”王胜伟表情有点僵,怔怔地望向萤心。人人都想做历史的主宰,但其实人人都是历史的奴隶。暮年胡雪岩已经不再纠结于个人因何而败,他专心研究的是崇祯治下的大明王朝为何而亡。
大明王朝16个皇帝,康熙最佩服朱元璋,最同情朱由检。声色不染、不私不贪、获利不求、克己节约,这是明朝史官对朱由检的公道评价。旱灾、洪灾、地震、蝗灾、饥荒、瘟疫,崇祯在位期间,每一年都在和名目繁多的天灾战斗。崇祯登基不久,陕西出现空前的大旱灾,崇祯下令调集 10万担粮赈济灾民。10万担相当于现在的 1000多万斤,10万担救灾粮还没出京城,户部克扣了5万担,到了陕西地界,巡抚克扣了2万担,知府克扣了2万担,层层盘剥之后只剩5000担粮到了灾区,走投无路的饥民纷纷铤而走险。朱由检时运不济,执政期间内忧外患、危机四伏,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三股农民军揭竿而起,北边的努尔哈赤虎视眈眈。朱由检启用“不怕死、不爱财、善征伐”的袁崇焕,袁崇焕打仗很有一套,每次出征都把高堂老母置于军营之中,以此彰显吾心决绝、吾志慷慨,以此激发三军的顽强斗志。袁崇焕能打仗、会打仗,出征之前总是向朱由检要钱要权,朱由检一律应允。朱由检性格方面存在致命弱点,他的猜忌多疑、反复无常到了变态的程度,袁崇焕被打入死牢关了八个月,最终被诬为乱党。朱由检听信佞臣谗言,凌迟处死能征善战的功臣袁崇焕,留下了千古之叹。
王胜伟嘴角轻微上翘,饶有兴致地静心倾听,他很想知道胡雪岩从明朝覆灭的历史中得到了哪些启悟。
萤心的脸色显出一丝古怪,表情复杂而微妙,语气舒缓侃侃而谈,“灵境在心,还应上下求索;逆时从事,方能左右逢缘。崇祯夙夜在公、日夜操劳,他的勤勉是明朝历代皇帝的楷模和表率,但是朱由检并不能充分信任能征善战的大将军,而是轻信笃信身边的宦官佞臣。将军们在外打仗,需要充足军饷作为后援保障,朱由检总是推说国库空虚无力驰援,真实情况是国库被贪官污吏掏空了。崇祯时期,一年的财政收入也就326万两白银,扣除往年欠项只剩200多万两,而军费开支一项就要327万两,完全是入不敷出,按照今天的说法,大明王朝的资金链断了。明朝晚期,贪腐成风,朝纲败坏,不管是各级官员还是普通一兵,都在巧取豪夺中饱私囊。李自成攻陷京城后在故宫地窖里翻出了3000多万两白银,据说都是宦官们贪污的。”
史以明志、史以明理。王胜伟陡然一惊,越听越觉得自己具备朱由检所有的缺点。王胜伟双肩一颤漠然良久,脸颊泛起自嘲的苦涩笑意,“我岂爱财,骑虎不能下背;人而求富,执鞭亦所甘心。我这个人疑心很重、心事太重,任由剪不断理还乱的公司政治肆虐,听任尔虞我诈商业骗局的无情摆布,放纵公司上下集体贪腐的败坏祸乱。刚愎自用、执迷不悟是我的错,贪腐妄为、肆意胡为是职业经理人们的过,拿着高薪的经理人们享乐之风盛行,创业精神早已消失殆尽,这样的团队和朱由检身边的阉人佞臣又有什么分别?作风严明必胜,纪律松弛必败。军行之地秋毫无扰,至今父老语其名,辄感泣焉。这说的是岳飞的岳家军。创业之初的我们更像南宋初年的岳家军,严整有序;如今的我们更像崇祯时期的明军,败落失序。”
“朱由检愤愤地说过一句话:朕非亡国之君、尔皆亡国之臣。我行我素、任性而为的将军们遇到生性多疑、多疑善变的朱由检,自然演化出无穷无尽、无休无止的悲剧。我看施主心事重重的样子,今天就把崇祯的故事讲给你听。天道忌满、人道忌全。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最成功的时候也就是最失败的开始,所有人的结局都是一样的,自作要自受,不了且了之。无所得、即是得,以是得、无所得。一念成执、千样疯魔,一念放下、万般自在。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顶礼如来藏,无漏不思议。施主若有空暇,我们虔诚礼拜《梁皇宝忏》,此忏法教人发菩提心,修慈悲行。茫茫名利内,何以拂尘襟。福从为善来此即因果,缘自动念生斯是无明。”萤心一脸的意味深长,忽又露出阳光般暖暖微笑。
佛经偈语,通透彻悟,王胜伟面沉若水愕然无语,恍惚之间竟有遁入空门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