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岸握酒壶的手指节发白。琥珀色酒液注入瓷杯时泛起细密气泡,像毒蛇吐信。
“我妈喝多了,我代她赔罪。”他仰头饮尽,喉结滚动时,一滴酒顺着脖颈滑进领口。
杨玫盯着儿子锁骨处暗红胎记——那是他出生时被产钳夹伤的,此刻在酒渍映衬下宛如血痕。
“啪!”
杨玫突然拍案而起,翡翠镯子裂成两截,冲着池老爷子大吼:“你就是偏心!小岸也是你儿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他?
你孙子一毕业就坐总裁办,我儿子熬到三十岁才能进旅游公司!池赟结婚包下整个朗琴,小岸连套像样的婚房都想不给!”她指尖几乎戳到池赟鼻尖,“他,光去年婚宴上的南非钻石就够买景明路的房子了!”
水晶吊灯“咔”地轻响,池爷爷手中的青瓷碗骤然炸裂,随后发出剧烈咳嗽,痰中带血星子喷在筷子上,指着杨玫说不出话来。
飞溅的汤圆和汤水溅在池父袖口,他却只顾机械地拍打父亲后背,手法生硬得像在拍打沾灰的毯子。
“爸,你别生气,别生气……”
池二叔看了一眼,挪了挪脚,目光触及杨玫狰狞的脸,最终没有动。
“你要是不想要他……”杨玫声音陡然尖利,“当年产房为什么……”
“闭嘴!”池老爷子突然暴喝,池父拍背的手僵在半空。
池岸瞳孔骤缩。他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失态——那只悬空的手,无名指内侧有块陈年烫伤,此刻在灯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爷爷!”池贝贝扑到老人身边,新做的琉璃甲掐进他虎口老茧。那些茧子曾为她扎秋千、修八音盒,此刻却冷得像铁。
池赟一把扯开父亲,手掌贴着爷爷脊梁某个穴位轻按。这个手法是他陪着顾嫣针灸时学的。
“爷爷你别生气,别生气……”池贝贝凑到爷爷跟前,声音带着颤,眼泪在杏眼里打转,“我不要房子,我不要房子,你别生气……”
“你要!”老人缓过气,突然握住孙女的手,虎口的茧子磨过她新做的水晶甲,“灼华园7号给你留着,露台正对玫瑰花圃——你十二岁那年说,想要在花海里吃早餐。
爷爷都记着呢。”
池贝贝指尖发颤,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
“伯尧结婚时,我给过什么?”池爷爷缓过气,鹰隼般的目光扫过杨玫,“需要我翻旧账?”
“偏心?”池爷爷突然暴喝,吓得杨玫倒退半步撞翻博古架,宋代青瓷瓶碎成片片冷月,“老大老二结婚我给过房子?”
池岸突然发现母亲在发抖,而大哥和二哥听到这句,脸上终于露出“你就是偏心”的神情。
池爷爷冷冷扫过杨玫,又看向池岸,“池岸是我儿子,伯尧是我儿子,我是得对他们一视同仁的。
伯尧结婚早,家里也不像今天,我没给他们两口子房子。仲舜那会儿也难,也没给他们。连景明路的房子是他们自己买的。
这些年过去了,物价涨了不止三成,彩礼涨三成,多少委屈池岸了,干脆给套房子补偿他。
既然要端平,这房子我这不给了。”
“池岸的彩礼……”老人抓起餐巾擦嘴,雪白绸缎染上猩红,“就按伯尧当年的标准准备。”他盯着杨玫瞬间惨白的脸,“再算上通货膨胀和时间价值,明天就让律师和理财规划师来。
这碗水,我没端偏吧?”
杨玫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肉。
她后悔了。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
可怒火像毒蛇一样盘踞在她胸口,烧得她理智全无。她恨池老爷子偏心,恨池赟处处压池岸一头,恨自己当年怎么就鬼迷心窍,以为攀上池家就能飞上枝头。
现在好了,她这一闹,不仅没给儿子争来房子,反而让老爷子彻底翻了脸。
“伯尧结婚时,我给过什么?”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
杨玫太清楚了——池伯尧结婚的时候,池家才刚起步,给的彩礼不过是120万,几套金首饰,外加一辆小轿车。
全部折合现也就200万。
放在三十年前,还算体面。可放到现在,她从王家要来的嫁妆的零头都不够!就算加上通货膨胀和时间价值,也是份寒酸的彩礼。
王家到时候会怎样看儿子?他们还会帮小岸吗?
杨玫的喉咙发紧,眼前发黑。她刚刚还在为儿子争灼华园的别墅,现在倒好,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保不住了。
她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更让她心惊的是——池老爷子看她的眼神。
那眼神冷得像刀,锋利得像冰,仿佛她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一个该死的罪人。
杨玫浑身发冷。
她见过这种眼神。
二十八年前,她怀着池岸上门的时候,老爷子也是这样看着她,仿佛她是个不该存在的错误。
那时候,她用眼泪、委屈和年轻貌美都没能软化他,何况现在?
她老了,池岸长大了,老爷子对她的耐心早就耗尽。
她不敢再闹了。
因为她知道——如果她再敢多说一句,老爷子真的会让她生不如死。
她怕了。
她真的怕了。
杨玫脚步凌乱,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池岸敏锐地捕捉到了母亲看向父亲的那一瞬间。
他心头一紧,他从未见过母亲用这样的眼神看过父亲。这让他不禁想起了从小到大父母之间的关系似乎有些紧张,但他一直以为那是因为父亲一惯严肃,而母亲有些市侩,两人没有共同话题。
池岸的目光在父母之间逡巡,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他?
餐厅里鸦雀无声,连一向混不吝的池二都没有阴阳怪气。
池爷爷扫视一圈,将众人的反应收进眼底,最后看向池岸,声音不辨喜怒:“小岸,你怎么想?”
池岸垂首恭顺道:“我听爸爸安排。”反正他想要的也不是那些。
杨玫指甲掐进掌心。
池爷爷扫视众人,拉着池贝贝和池瓒的手,“灼华园的钥匙明天让律师送来,咱们爷仨去办过户手续。贝贝、阿瓒——”他忽然放柔声音,“元宵节快乐。”
餐桌上的空气凝固了。
池贝贝睁大眼睛,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餐巾。她从未想过爷爷会公开表态给她遗产,更没想过他会为她撑腰。
池赟看向顾嫣,后者唇角微扬,眼底带着“我早说过”的了然。
他终于相信,爷爷给池贝贝布置的那间“公主房”,从来不是强迫她接受自己的审美,而是老人笨拙地以为所有女孩子都会喜欢那样的房间。
“爷爷给贝贝准备的不是公主房,是他想象中孙女应该得到的全世界。”
餐厅落地窗外,元宵烟花突然炸开。
璀璨光影里,池贝贝看见顾嫣对她举杯,口型分明是:“开心点儿。”
池贝贝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扯出来个笑容回应顾嫣,不小心扫过一旁的父母,惊觉他们的眼神,像在看突然增值的期货,刚扯出来的笑容顷刻间荡然无存。
宴散,满桌残羹冷炙只有佣人收拾。
池父池母最先起身,池母拎着包,池父整理袖扣,两人看着微微喘着粗气的父亲,只说公司临时有事,便匆匆离开。
池二叔一家紧随其后,二婶笑容温婉地告辞,说:“明天阿瓒开学,景明路离学校近,更方便。”
池贝贝瞪了池瓒一眼:二婶这句话从池瓒上幼儿园开始,说到现在都没个新鲜词。
池瓒一脸无辜,临走前回头看了眼池贝贝,又看池赟,欲言又止,最终被二叔拽走。
池爷爷坐在主位,神色如常,仿佛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家宴结束,众人散去,无人留宿。
直到——
“爷爷,我和嫣嫣今晚住这儿。”池赟开口,声音沉稳。
池爷爷捏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茶水晃出一圈涟漪。他抬眸,目光在池赟和顾嫣之间停留片刻,最终只是“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但顾嫣捕捉到了那一瞬的怔愣——老爷子没想到会有人愿意留下。
池赟的房间里是淡淡的檀香,混合着阳光晒过被褥的暖意。
他径直走向衣柜,翻找睡衣,动作熟稔,显然对房间的布局习以为常。
但顾嫣站在门口,指尖轻轻拂过书桌——没有一丝灰尘。
她环顾四周,书桌上的钢笔被擦得锃亮,墨水瓶里的墨水甚至没有干涸的痕迹。窗台上的小盆栽郁郁葱葱,显然有人定期浇水。
除了床单是新换的,石榴红的暗纹杭绸床品,依旧和整间屋子格格不入。
这间房其实一直有人在精心打理。
顾嫣看向池赟,他正背对着她解领带,毫无所觉。
目光扫过书桌,顾嫣发现上面还摆着几本翻开的金融学教材,书页间夹着褪色的便签,像是主人只是暂时离开,随时会回来继续研读。
这里的时间,仿佛被刻意凝固。
池赟终于察觉她的沉默,回头问:“怎么了?”
顾嫣轻轻摇头,指尖抚过书桌边缘:“你的房间……一直有人打扫?”
池赟一怔,这才环顾四周,眉头微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