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暖气很足,顾嫣赤脚踩在厚实的羊毛地毯上,指尖轻轻抚过床头柜上那张泛黄的照片——十岁的池赟站在游乐园门口,池母的手搭在他肩上,笑容温柔。
“嗯,爷爷不许人动我们的房间,”池赟将她按回床上,一本正经给她盖好被子,表情终于松动:“是……佣人太尽责了。”
“不是佣人。”顾嫣抬头,指向窗台——一盆铃兰在月光下摇曳,泥土还是湿润的,“这花今早刚浇过。”她下午一进来就发现了。
池赟心头一震。
耳边是他半月前向顾嫣说的“老宅里的一切都是爷爷说了算。没有他的允许,连片落叶都不能乱扫。”
他看了顾嫣一眼,他知道,以顾嫣的脑子肯定不会忘了这句话,既然顾嫣记得,他又说是佣人做的,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然而顾嫣似乎已经不再追问这个问题。她想起了什么,歪着脑袋脆生生问:“老宅有贝贝小时候的相册吗?想看。”
她似乎生了一颗玲珑心,总是这样恰到好处,从不会让人感到为难,像四月的春风一样温和体贴。
既然顾嫣不追问,他自然不会主动再聊起那个话题。
“有。”池赟简洁地回答道,声音虽然不大,但却很清晰。
目光落在顾嫣身上,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宛如夜空中的星星一般闪耀,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满足她的任何要求。
池赟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向书架,开始在众多书籍中翻找起来。
顾嫣下床,又在池赟的注视下穿好鞋子,步履轻盈地紧紧跟随着他。
她嘴角挂着一抹温柔的笑意,仿佛他就是她世界的中心,她愿意亦步亦趋地陪伴在他身旁,将“夫唱妇随”的理念贯彻到底。
檀木书架在暖光灯下泛着琥珀色光泽,池赟踮脚取下蒙尘的相册时,袖口蹭过顾嫣发顶。药香混着旧纸特有的霉味,在空气中织成一张密网。
“这是贝贝周岁宴。”池赟翻开缎面封面,指尖悬在泛黄的照片上。
顾嫣凑近细看——水晶吊灯下的婴儿车里,戴着虎头帽的池贝贝正在啃拨浪鼓,镜头边缘有半截珍珠袖口。
她突然想起晚餐时池母的袖口,镶着同样的南洋珠。池母似乎一直都很喜欢珍珠,每回见到她,身上都有珍珠饰品。
“拍照的人是谁?”
池赟手指一僵:“老宅的管家。”
顾嫣继续往后翻。五岁的池贝贝在花园追蝴蝶,身后紫藤花架空无一人;八岁生日宴上,她独自对着三层蛋糕,烛火在眼底跳成孤星。
“这张……”顾嫣指尖点在初中毕业照上。人群中的池贝贝穿着改制过的校服裙,裙摆绣着歪歪扭扭的玫瑰花。
池赟突然合上相册:“要不要看我的?”他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皮质相册,神情复杂。
相册封面烫着金边,保存的很好。
顾嫣接过相册,翻开第一页——婴儿时期的池赟被池父高高举起,背景是池氏集团最早的办公楼。
三岁的池赟被池父举在肩头,背景是池氏集团奠基仪式。
七岁生日时,池母亲手喂他吃长寿面,银匙边缘的反光里,能看到婴儿房紧闭的门。
顾嫣的指甲无意识掐进真皮封面。她想起晚餐时池母给池贝贝夹菜的模样——机械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你小时候真可爱。”她想了想,轻笑,指尖点了点照片上圆嘟嘟的脸。
池赟的喉结滚动两次,空调出风口的嗡鸣突然变得刺耳,他收了相册,叹了口气:“嫣嫣,快9点半了,你该睡觉了。”
顾嫣看了眼钟表,时针刚刚指向9。她没有争辩,微微笑着跟池赟说:“是呢,我该吃药了。”
她睡前还要再吃了药,吃完才能睡。
池赟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每日定时吃药的习惯。
“我去给你拿水。”他转身走向一旁的茶水柜,动作娴熟地倒了一杯温水。又从包里拿出药盒,打开后取出药丸,递给顾嫣。
顾嫣接过,道谢,吞了药丸,喝水,仰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已经做千万回。随后将水杯递给池赟,躺下盖被,闭眼。
池赟心头一暖,以顾嫣的聪明怎么会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的,她不问不过是顺着他的意思而已。
因为他不想说,所以她不追问。
她为什么这样贴心?这样让人怜惜。
杯子被放置在床头。池赟动作轻柔地躺在顾嫣身旁,生怕惊醒了她甜美的梦境。
他的动作轻柔而舒缓,就像一阵微风拂过平静的湖面。
他凝视着她的脸庞,光透过窗户洒在她的脸上,使她的肌肤显得格外柔和。
那是一张如瓷器般光滑细腻的面庞,微微闭着的双眼,长长的睫毛如蝴蝶翅膀般微微颤动。
池赟心中涌起一股温柔的情感,他轻轻地伸出手,抚摸着顾嫣的额头,感受着她的温度,随后低头在她额头落下一个吻。
“嫣嫣,晚安。”他轻声说道,声音中充满了温柔。
池赟静静地躺在她身旁,感受着她的呼吸和体温。
夜深时,池赟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十五岁那年,因为和父亲争执,赌气离家出走。他在雨夜里走了很久,直到浑身湿透,才被一辆黑色轿车拦住。
车窗降下,露出池爷爷冷峻的脸。
“上车。”
少年池赟倔强地站着不动。
老人沉默片刻,最终叹了口气,推开车门,亲自撑伞走向他。
“你是我池延钧的孙子,就算要闹脾气,也得回家闹。”
梦醒时,池赟发现自己的手紧紧攥着被角,而顾嫣正静静看着他。
“做噩梦了?”她轻声问。
池赟摇头,翻身将她搂进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她身体微凉,压下了池赟身上的躁意。
“……只是想起了些以前的事。”
“什么事?”顾嫣问。
她的声音没有沉睡后的软糯,像是没睡着。
“你睡不着?在想晚饭的事?”他的手掌覆上她微凉的指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想想顾家的一派和睦,他低声问,“顾家从不会这样吵,对吗?”他紧了紧手臂,将人抱得更紧。
那样和睦又欢乐的顾家,是顾嫣从小生长的地方,如果不是嫁给他,她的每一天应该都是快乐又安逸的。
可他偏偏将她扯出了顾家,让她面对这样不堪的池家。
顾嫣转身,借着夜灯看清丈夫眼底的歉疚。她忽然想起顾二叔的名言——“咱们家吵架都像在开茶话会”。
“吓到了,是不是?”池赟突然收紧手指,婚戒硌得她微微刺痛。
顾嫣摇头,发丝扫过他锁骨:“算大开眼界。”她忽然翻身撑在他胸膛上方,“你们家……平时都这样?”
池赟低笑,就着月光看清她眼里跳动的探究欲。这个角度能看见她睡衣领口若隐若现的起伏的白腻。
“顾二叔三叔什么样?”他转移话题,手指缠上她垂落的长发。
“"我二叔每年烧香拜佛求我康复……”顾嫣顺势躺回他臂弯,“每年我复查报告出来,他比主治医生看得还仔细。”她戳了戳池赟心口,“就盼着我赶紧好,这样我爸就得回公司干活,他好带着二婶去南极看企鹅。”
池赟低笑,胸腔震动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他最近还在摸鱼?”
“说是下个月就带着二婶去看动物大迁移,还不带小晏。”顾嫣戳了戳他锁骨,“说是我病情稳定了,大哥该回公司上班。”
池赟低笑,胸腔震动传到她后背:“三叔呢?”
“三叔更离谱,实验室里供着全家人的长生牌位,每年生日许愿时,他举着香槟说——”顾嫣突然换成三叔夸张的腔调,“‘大哥二哥长命百岁!我的科研经费就靠你们了!’”
笑声中,池赟的手突然收紧。顾嫣察觉到他情绪变化,转身正对他:“怎么了?”
“没事。”他吻她眉心,“只是羡慕。”
月光掠过他眉骨,投下一片阴翳。顾嫣忽然想起席间池父给老爷子拍背的样子——那不像儿子对父亲,倒像佣人应付差事。
下一秒,她眼前仍浮现着餐桌上池父池母看池贝贝的眼神——那不是父母看女儿的目光,倒像商贾审视待价而沽的货物。
当池爷爷宣布要给池贝贝灼华园房产时,他脸上闪过刹那的错愕,随即竟浮现隐秘的喜色——就像赌徒突然发现弃牌里有张王牌。
“睡吧。”池赟关掉台灯,黑暗立刻吞没了顾嫣若有所思的表情。
他习惯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掌心贴在她单薄的肩胛骨上。
这个动作让顾嫣想起傍晚池贝贝扑向爷爷时,池赟也是这般下意识伸手护住妹妹后背。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哪怕是不被期待的生命,也会有人默默为她筑起防线。
窗外,灼华园7号的轮廓在月色中若隐若现。
那栋空置的别墅露台正对玫瑰园,是池贝贝十二岁许愿想要的花海。
顾嫣突然意识到——整个池家,真正记住这个愿望的只有池爷爷。
而那个总被父母遗忘的小姑娘,此刻或许正抱着膝盖坐在老宅客房,数着窗外的星星。就像当年在波士顿治病的自己,明明身处繁华,却比谁都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