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李维的这一天,凌雅彦5点半就醒了,一睁眼,屋里还很暗,然而就在晨曦的微光中,她看见凌远坐在乳白色的沙发摇椅上,合着眼。
这只沙发摇椅,是一年半之前,她刚刚从父母屋里分出来自己睡时候,凌远买了来,抱着她讲完睡前故事之后,便在这里,陪她等她睡着的。有时候,她半夜再醒来,如果迷迷糊糊地哭了喊爸爸妈妈,若凌远不在家,林念初会等一等,等她不喊了自己睡回去,偶尔,她醒得透了,大哭,林念初就会站在她卧室门口,手抓着门把,隔着门跟她说话,跟她说妈妈在外面,不用怕,彦彦大了;黑不可怕,怪物只是想象中的……
凌雅彦惯常会在这样的安抚下,带着依旧有点惴惴的心思睡回去,也会偷偷地掉几滴眼泪——纵如此,她还是想做个妈妈说的那种“独立勇敢的”大孩子。
然而但只凌远在家,赶上她半夜哭了,便只需一声,他即刻便会推门进来,坐在这张摇椅上,伸手握住她的小脚丫,低头亲她的脸,对她说:“彦彦,爸爸陪你。”
林念初曾经为此批评凌远毫无原则,“慈父多败儿。”
凌远便回:“她很快便大了。宠又能宠几年?”
林念初拿出顾专家的理论认真对他教育,譬如这样的心软其实打乱了她正在形成的好习惯,譬如不好的睡眠习惯会影响她的发育,譬如独立入睡对于一个孩子的心理的影响……
凌远不与她争,到最后只回:“是我习惯不好。如果半夜她醒了,我不过来,后半宿就睡不着了。”
最终林念初恨恨地无可奈何地感叹:“岁数大了养孩子,果然不是当闺女养,是当孙女宠的。”
凌雅彦听着父母的争执,没有插嘴。但是她心里很知道,半夜被稀奇古怪的梦吓醒的时候,如果即刻被父亲捏住了脚丫,一睁眼,周围不再是黑暗,而看得到他,那么,心里立刻踏实温暖,也即刻地甜美地再入梦乡。
但是,她最近已经不太怕了。
父亲怎么自己就来了她的屋里呢?
凌雅彦有些疑惑地瞧着似是睡着了的父亲,没有吭声,待她确定父亲确实是睡着的时候,她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把自己的一条被子拿着,给他盖上去。
凌远睁眼,捏着雅彦的脸蛋,“这么早就醒了?”
雅彦爬到他腿上,很快找到最舒服的姿势,“我想小哥哥来,有点睡不着了……爸爸,你怎么来了呢?”
凌远微笑,似是叹了口气,“因为……每次有小朋友来,你都醒得很早。彦彦,等好朋友来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是吗?”
雅彦激动地点头,父亲果然是了解她,她干脆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爸爸,那你打个电话让他们早点来吧。在我们家吃早饭,好吗?”
凌远竟然半晌没有说话,过了好一阵,低声地说:“打个电话?”
“嗯嗯,”雅彦使劲点头,“妈妈说了,这个小哥哥的爸爸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呢!”
凌远垂下眼皮,过了好久,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却只是说了段凌雅彦在当时不太明白的话:“彦彦,你记得,以后如果你知道谁是你很喜欢的朋友,便只把他当朋友。其他的一切,其实都并不重要。”
在同一个早上,蒋罡很没出息地被自己的宝贝闺女气哭了。
关上门,在卫生间里,眼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去抹眼泪的手,抖得让自己都不能相信。
蒋罡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至35岁,终于遇到了一个最大的难题,最不可逾越的障碍,最难攻克的堡垒,而这个可怕得让她根本摸不着头脑的挑战,却彻底没有“逃避”这个选项。
这是她的女儿。
怀胎十月,之后为了不舍得跟她分开,纵随着李波辗转多少城市,纵自己的长项与乐趣实在不是对着小小婴儿,也肯放弃了事业上更进一步的机会,努力地带在自己身边的宝贝。
只是随着她长大,越来越大,蒋罡越发有一种模糊的惊惧——这种惊惧在这个早上清晰化,那就是,她发现,如今,面对笑笑,对于她而言,是责任是义务是要求自己必须做好的任务,而——同样也是内心深处,最无奈最害怕最想逃避的东西。
只是,这种清醒的绝望也不过半分钟的功夫,而后,蒋罡立刻以30多年面对各种考试竞赛乃至攻坚项目年日积月累的勇悍顽强,克制下去了由心底升腾起来的懦弱,打开莲蓬头,温热的水洗去眼泪也同时压下不良情绪,第1万次地对自己说:这个女儿,只是因为从小生得太美太聪明,被惯坏了。如今,正正是需要自己拿出十足魄力,将她管教过来。别要以后成了一个讨人厌的小小公主。
此时的客厅里。
李维早就已经吃好了自己的早点,将桌上的盘子叉子都收到了水池,去自己房间,把妈妈给找出来指定要出门穿的衣服换好,睡衣放在床上,再拿了本书,安静地翻看。
李维5岁。自他3岁蒋罡开始教他认字开始,到如今,他已经能自己看简单的童话,而今,更是开始喜欢“小小牛顿”那本书里,里面有许多有趣的小试验。而“妈妈忙的时候乖乖看书”这件事本身的奖励,便就是等妈妈忙完了,会领着他做那本书上的一个个神奇的小小试验,于是,妈妈忙的时候自己翻着书去找,之后再去讨奖励,这已经是李维这一段时间最大的快乐所在。
当李维躲在房间里看书的时候,李笑依然对着桌子上,一点没动的牛奶三明治水果,一动不动。连嘴角撅起来的弧度,眉毛挑的角度,都跟20分钟前,蒋罡几乎是跳起来问她“究竟想干什么”时候,没有两样。
这张小脸长得如此精致美丽,轮廓眉眼继承了父母好相貌中精华部分的同时,竟然有着婉转的风流神态。便算是将妈妈气得几乎暴跳转身就走的此时,她依旧微微仰着小下巴,嘴角略撇着,带着那么副悻悻然的神态,却并没有崩溃。
李波终于从书房走出来,坐在闺女对面,安静地瞧着她,不说话。
大约是1分钟的功夫,李笑的嘴唇动了动,抿紧嘴唇,眼里有了些方才没有的委屈,却还是不说话,目光躲开了父亲,李波将手搭在她肩上,“笑笑,你不想跟妈妈去玩。对不对?”
李笑抬了抬头。不答。
李波轻轻把她的脸拨过来正对自己,“笑笑,你如果不想跟妈妈去玩,可以好好跟妈妈讲。哪怕你不想说理由,也可以告诉妈妈,你不想去,而不可以一直一直找别扭……”
他话才说到这里,蒋罡已经从卧室出来,收拾得清爽,她大步过来,看定李笑,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开口,“你可以不吃饭,不换衣服,不洗澡,不刷牙,但是3分钟之后我们出发,一秒钟都不会耽误。如果你不自己走,妈妈就把你拎上车。笑笑,别说是你,便就是17,8岁的小伙子,不服从命令不遵守纪律的时候,妈妈也只能强制,妈妈也有足够的能力去强制。”
她说罢就转身往卧室找李维,李波站起来,才要说话,蒋罡转头,对他快速地不容质疑地说:“你平时并没多少时间来管她。不要在我管教她的时候捣乱。这个孩子如果再宠下去,我们以后可以去少管所送牢饭了。”
李波皱了下眉,才想握着她的手腕,自己的三台电话却同时响了起来,他看看,接起一个,听了几分钟,神色变得有些莫测,他只回了一句,“行,我知道了。”便挂上电话,对蒋罡道:“你带他们去玩。别跟笑笑太生气了。”
蒋罡愣怔看他,“你昨晚不是说,会一起?”
李波轻轻摇头,“那边出乱子了,我得立刻回去。”
便就在这一分钟,凌远看着电脑屏幕上,信箱里那条最新消息,轻轻蹙眉,而后,站起来,抱着双臂来回踱步,拿起电话又放下,再拿起来再放下,终于还是快步出去。
客厅里,彦彦已经换上了李波母亲送的漂亮公主裙子,那裙摆有点拖地,精致的皇冠和配饰也已经歪歪斜斜,可是她执着地穿齐全了这一套衣服,小鸭子样跟在林念初身后忙来忙去地准备迎接小哥哥和小姐姐的各种零食,生怕落下一样。
“妈妈,那个芝士卷!”
“妈妈,还有那个牛奶糖也特别好吃!”
“妈妈,上次徐奶奶好爱吃阿姨做的牛肉干,阿姨有给她做吗?”
“妈妈,你说蒋阿姨要给我送会说话的娃娃,那我送给她什么呢?”
凌远不由得脸上的神情变得温软,然只瞬间的事儿,他快步走到林念初跟前,低声道:“帮我管小蒋要小波电话。我得跟他讲几句话。”
凌远拿起电话才按了一个数字,有电话进来,他瞥了眼那串数字,瞬时愣怔之后,接起来,“小波。”
林念初回头,看见他握着手机的手,下意识地握得极紧,捏在手机侧的拇指指甲,都发了白,而另只手,不由自主地,从旁边桌上拿起一叠餐巾纸,手指轻转,已经有一张餐巾纸飞快地被折出了一个小小的宝塔。
她站起来,快步过去,双手合在他折纸的手上。
听见他叫自己名字的时候,李波有刹那间的错觉,仿佛就在昨晚,才一起从他办公室走出来,听他刻薄着某个同行,甚至八卦人家私事取笑,自己也许会让他别那么缺德,然后再被他一通挖苦挤兑……
不自觉地,一股又热又酸的东西近乎充斥了鼻腔眼眶,不过只一瞬间的,他深吸了口气,瞥了眼房间一角,已经穿戴好的蔣罡和儿子和依旧昂着头,双手抓着桌边的女儿,开口,“帮我个忙。”
“说。”
“别掺和进来。”
那边沉默,李波几乎可以听见凌远的呼吸。
他重复,“别掺和进来。下面的事儿,你能看得透,也不见得掰得清。”
那边依旧沉默。
李波轻轻叹息一声,声音不由自主地柔软下来,“主公,我已经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老婆孩子,只有拜托你照看。这次事情不解决彻底,我不打算让他们回去,北京,比较讲王法。维维笑笑该上学了,诸多烦事,真是只有托给你放心。”
这个时候,蔣罡惊讶地过来,才要说话,李波抬手阻止,神色竟是不由争辩,此时,凌远那边开口,“好。”
李波挂了电话,冲蔣罡,“我没时间解释。现在我也还不清楚。以后再说。你带他们过去凌院长家,今天就住那里,以后有什么为难,他跟周老师……”
他垂下眼皮,抬起头,笑笑,“别怕麻烦他们。”
还没待蔣罡说话,他揽过她的肩膀,拥着她,“放心。我会一切小心。你知道,如果没有笑笑维维,我怎么也要让你陪我一起。”
蔣罡的眉跳了跳,深深吸气,终于面对他的时候,脸上已经是那个如从前一样明媚的笑,“我老公出马,又有什么……可不放心。”
李笑被蒋罡紧紧地捏住手腕,拖进凌远家门的时候,身上还穿着粉底色,hello kitty的睡衣,头发散乱,脚光着,被蒋罡强套上了运动鞋。
而当他们母子三人进门的时候,凌雅彦本来正在楼上自己的卧室拿一本画书,听见门响,光速地一手夹着画书就冲出门,冲下楼,在下了一半楼梯的时候,不出意外地被过长的裙摆绊住脚,几个趔趄之后在林念初的“彦彦小心”的惊呼中滚下楼。而当凌远闻声从书房快步出来,林念初从大门口赶过去的同时,凌雅彦已经自己爬起来,发饰摔掉,一只拖鞋留在了楼梯中间,那太繁复的白纱公主裙,更是扭扭拧拧,歪歪斜斜,然而小丫头的脸上的笑容未变,期待未变,她便就带着这一脸灿烂的笑容,朝蒋罡母子奔了过去。
好多年之后,当邝晓影踮着脚,双手抓着李维的肩膀,强迫他面对自己目光不许躲避,一字字地问:“那,你告诉我,你心里的凌雅彦,她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那个瞬间,chua地浮现在李维眼前的。
不是后来舞台上,静婉地被数千观众仰望,弹奏着平沙落雁的调子,指尖或婉转或激昂,而神色却始终不见波澜,唯独一抬眼间目光寻到了自己,眼里的花便悄然绽放的古琴才女;
不是自己刚刚开始实习轮转时候,总是会笑吟吟地在自己最累最饿时候提着红烧排骨宫爆鸡丁大肉包子站在门口,而手里的东西被兄弟们一拥而上哄抢一空之后,得意地凑到他耳边,跟他说,“早知道他们这样,来,真好吃的藏着呢”的那个温柔小妹;
甚至不是……不是那场很可能会结束了他职业生涯的大病之中,始终陪在身边给了他最多的支持最多的温柔最多的安慰最多的力量的……的……爱人?
爱人?
凌雅彦,是他的爱人吗?是过吗?
不是,都不是。当邝晓影不依不饶地一定要追问这个对于她而言至关重要的问题的时候,李维眼前,是那天,把华丽的公主裙穿得不能再滑稽一点,然而脸上的笑容,却不能再明媚一点的小小姑娘。
“哥哥姐姐。”
凌雅彦欢快地伸出手,一只手拉着了李维的手,另只手,被李笑躲开了。
于是,凌雅彦的目光,就落在面前,比自己高了半个头的小姐姐脸上。
然而此时,李笑只是盯着凌雅彦身上的那条裙子。
白纱,亮片,领口一圈攒得如真的一样的绸缎玫瑰,裙腰镶嵌着玻璃珠拼的大大小小的星星。
是那条裙子。在奶奶家碰巧瞥见之后就欣喜若狂,满心等着奶奶正式地把这藏着准备送给自己的礼物拿出来,穿上,然后给奶奶弹一首新练好的钢琴曲——老师说,她已经有了别的孩子学了2年的水平。等从小最疼自己的奶奶惊喜地夸她,夸我们笑笑真是不但漂亮,而且聪明,然后,第n次地对妈妈说,谁说我们笑笑会惯坏了,宠她爱她她都知道,她可争气呢……
等来等去,才得知,那条让她看了挪不开眼光的裙子,是奶奶买给一个叫凌雅彦的小姑娘的。
等来等去,盼着听见奶奶说,不过是因为家里的交情,礼物自然要贵重拿得出手,裙子虽是送给别人的,奶奶却自是最疼笑笑的——但是没有,等来听到的,是头一次,奶奶没有在妈妈夸别人家小孩懂事听话可爱乖的时候不以为然,且立刻找出人家不如自己的地方,这一次,奶奶那么由衷地叹息,说那孩子,真是希罕人,让人瞧着,心都化了。
如今,那条裙子就穿在眼前这个头发乱七八糟,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鼻子,那模样,套上这件公主裙子,活象偷了主人的衣服又不会穿的花猫一样。
李笑微微地抬起下巴,尚未说话,这小丫头却欢欢喜喜地指着自己睡衣上的hello kitty由衷地道:“姐姐,我喜欢这个猫猫!喜欢这个猫猫的睡衣!”
李笑的尴尬羞怒几乎是从脚底升腾了起来。
这是第一次,自己这么不三不四地就出了门,牙没刷脸没洗穿着睡衣,只是因为跟母亲的对抗,愤怒到了心里对母亲强权的愤恨,已经完全压过了对自己的爱惜的地步,脑子里只有不能让母亲如愿的念头,而此时,自己乱七八糟的样子,就被所有人看着,然后,被这个罪魁祸首,欢快地指了出来。
李笑咬着嘴唇,这时母亲已经在捏她的胳膊,这个动作提示自己,母亲在暗中威胁自己要“有礼貌”,李笑眉头微动,看见一个已经不年轻,看上去比自己母亲大了10岁不止的女人,一脸娇宠地在这小丫头身边蹲下来,虽说脸是冲着自己母子三人客套着,手却温柔地整理她身上不伦不类的裙子,乱七八糟的头发,不自觉地就把她揽到怀里——这样的温柔动作,在李笑所有的记忆里,便就是最盼望母亲给自己,她却从来没有给过自己的东西。
而后,这个女人一边眼睛冲着自己和哥哥,赞着“哎呦,维维长这么高了,完全象爸爸啊,笑笑,我的天,我天天得看几十上百的孩子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一边,却是自然而然地,抱起来凌雅彦,不自觉地就亲了下她胖嘟嘟的脸。
李笑一直记着这个画面。
一直。
她当时想哭,想逃离这个不喜欢的地方,想……
但是不能,胳膊被母亲牢牢的抓着,暗示的捏胳膊的动作,已经显示母亲的警告到了最后通牒的地步。李笑缓缓抬头,在哥哥乖乖地叫了阿姨,并且已经跟那小丫头手拉手的时候,她笑了,她脑子里莫名地转出奶奶跟妈妈的对话,她们都信心笃定地说,“彦彦以后也一定会特别漂亮,林念初的女儿啊!”
“女大十八变呢。都会像妈妈。”
“林大夫当年,真是美得……这化疗,太摧残人了。”
李笑的笑容加深,抬着头,骨碌碌地转着眼睛,打量着林念初已经有了细细眼尾纹的眼,她侧着头,冲凌雅彦,“这是你家保姆吗?你妈妈呢?”
瞬间的沉默,李笑感觉到了母亲手几乎要把自己胳膊捏断的疼,心里随着这疼特别痛快,母亲是马上就要提起自己离开这里回家教训了吧……
然而就在这一秒钟,对面的小丫头高高兴兴地回答:“这是我妈妈呀!刘阿姨在厨房呢!她在做好吃的咖喱角和小甜饼呢!姐姐,刘阿姨做的点心可好吃了,比……”
她吃吃地笑了,笑的时候缩脖子,看着林念初,伸了伸舌头,“比我妈妈做的,好吃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