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站。
两辆越野吉普先后离开了加油站。之后,分别上了两个方向的高速。
往回京方向的高速上的越野吉普里,李波冲驾驶座上的谢小禾笑了,“你果然亲自出马了。我想了想,你们那边,够稳又够灵活又信得过,能让王社长在各个方面放心办这件事的人,也不过2,3个。再想想当年采访Z市火灾之后回程死于车祸的记者是你R大的师妹,进社之后一直是你带出来的,我就想,这回九成是你。”
“我去还有重好处。”谢小禾瞥了他一眼,“周明太轴,他如果一门心思非得去Z市,帮不上忙也跟那候着的话,除了我非得出差不可儿子没人管之外,再没有什么理由能挡得了他。他这会儿去,怕是给你添乱呢。”
李波瞧瞧她,叹了口气,“那倒也不是。”
谢小禾皱眉,“从四年前离开第一医院去S市做培训,你就开始盯着Z市铺线,既然你老早就多方准备,准备中包括我们社特别新闻组一直能不断地封存特稿跟照片,我是负责人,你现在还来跟我说这个虚的干嘛?”
“铺的什么线,什么样的牵制,都会有意外,都有没算到的地方。”李波望着窗外,“唯独他,是真的不用任何防备和计算的。这档事实在干系太大,我能用上的人,除了利益牵制,威逼利诱的算计,要说情分——”
他摇了摇头,继续,“现在我爷爷已经过世,我父母都是做科研的,没有真正过命交情的关系,军系,我都绝不敢靠,更别说从前的朋友。便我伯伯叔叔们的影响,也仅限我在他们老班底的S市行事容易些。3年,我能放心地带出些有7,8成把握的临床中层骨干,如今加上前途利益,补Z市的空子去。我不是没想过,真到过不去的关口,人命关天的话,怎么也不能托大,得要绝对稳妥,那么就也只有他们可以是最后的依靠。只不过,现在还不至于,而且,”李波缓缓地靠在副座上,合眼,神色间现出了些疲累,“上面审时度势瞧着Z市的具体情形做取舍时候,有他们好好地在北京,能在各种国际会议上发言讲课做手术直播,就能给我加救命的分的。”
他说着,脸上带了丝丝冷笑,“你应该明白。按现在的计划,应该是封锁消息,公众那边确实是不知情,可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那边出的什么事,凌远能知道我不奇怪,居然连周老师都知道了。你说,这不是有人心里没那么踏实,忙不迭地这会儿就盘算我家底,还能是为什么?”
谢小禾的眉毛跳了跳,终于还是没说话,沉默地开了一阵,“一会儿回京,到临终关怀医院采资料送回总部封存,你……要见一下刘芳么?”
“已经打好招呼放她假。不能让她在这几天在医院。我……”李波望着窗外飞逝而过树木,“这个时候,我不想给自己再加压力了。
“如果不是压力呢?”
李波摇头,“我越来越觉得,走这条独木桥,还是不要存什么美好而侥幸的念头好。”
这个时候,凌远正在冲周明道,“我要再去给你买两袋面粉回来么?”
周明一怔,低头,才瞧见凌远家颇为豪华的厨房里,三面灶台的大理石台面上,已经晾满了拉面,而自己正在毫无意识地拉另外一挂。
周明颓然地把手里的那挂拉面丢在灶台上,凌远道:“你儿子在客厅里打滚哭。我也分不太清是平平还是凡凡。因为想拿铁筷子去插电插销,被念初抢下来,科学实验未能成功,你儿子悲痛欲绝。”
周明几乎是立刻冲到门口,然而,又停住,扶额,“肯定是凡凡。算了。哭吧。他哭的时候我也没办法。他看见我会有更多花样的。啊如果是平平那就更没有办法了……”
之后,他再走回厨房开始继续拉面,“小禾突然要出差。这真是……我,我就真的离不开了。”
“我静下来想了想前因后果。怕是不止贪贿和几起仪器引起的医疗事故。事儿怕是更大,那么就现在,怕还不到担心的时候。”凌远说“就现在,还不到担心的时候”,手竟是不由得抖了起来,两只手相握,控制不住;周明只失神地望着手里的面,却没见,凌远缓缓走到墙边,靠着墙,定了好一会儿的神,才继续道,“至于以后……以后再说以后的。”
“什么?”
凌远的眉皱得更深,眯眼在墙上又靠了一会儿,又转身出去,周明愣怔地,“这个关口过去,他如果能在那边打开局面,大换了血……”
凌远没答,继续往外走,“你拉面吧。面粉不够我给你买。”
他从厨房出去,站定,想克制住自己不再深想,然而却克制不住,种种碎片般的画面,不断往眼前冲,他不由自主地摸口袋,手机就在口袋里,有那么几个号码,很想拨,然而此时余光扫见客厅里,跟在维维身后屁颠屁颠跑着乐呵呵的闺女,她胖嘟嘟的苹果般的小脸,终于还是克制住了。然而这克制,牵动得胸口憋闷,一阵阵地恶心想吐,眼前的黑雾过去了,再睁眼,见林念初手里拿了个盖碗站在他跟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喝两口汤,里面有点面片。然后找个借口出去,到老房子去躺会儿吧。孩子多了,闹,你心里有事时候最吵不得。”
凌远伸手搭在她手腕上,他手冷的程度,让林念初吓了一跳,刚要说话,他摆摆手,朝孩子们走过去。凡凡还在地上躺着,但是哭的强度已经跟不大上,眼见有人过来,努力地又提高了声音,他的身边已经堆满了雅彦的玩具,而平平嘟嘟哪囊地道,“妈妈说了男生不许哭……”
凌远并不看他,这会儿彦彦正朝他奔过来喊,“爸爸爸爸,小弟弟一直哭一直哭,他非得要去捅插销……”
凌远一把把她抱起来,贴在心口,感受到那柔软的温暖的小小身子时候,那阵子颤抖定住了许多,他低头,看见维维正抬头微笑地瞧着彦彦,彦彦也低头,然后,她把小嘴巴凑在他的脸上,“爸爸,让哥哥姐姐住在我们家里多一天好不好呢?”
凌远沉默了好一阵,彦彦都已经略失望地嘟起嘴,然后很快又充满期待地换了个要求,“爸爸,那下一次……”
凌远突然把她放下,把她手塞在李维手里,说道,“去问问妈妈,去问问蒋阿姨,让小哥哥小姐姐在我们家住一段,可以不可以?”
一直在走神的蒋罡听见这话,竟然是愣了,这会儿林念初已经过来,望着凌远,又看孩子,眼光柔和,将李维抱起来,瞧着蒋罡,“小蒋,我一直盼着孩子多些热热闹闹。”
蒋罡睫毛轻颤,突然被凌远拽住胳膊,望住她,“把笑笑维维留在我这,你去找他吧。”
蒋罡深深呼气,凌远回头,冲着李维,“你们去玩。妈妈已经答应了。”
彦彦欢呼一声,李维却只愣怔地看着蒋罡,愣愣地,“妈妈?”
蒋罡努力忍住眼泪,“你带妹妹去再做一个积木的碉堡出来。”
李维沉默一会儿,拉着彦彦的手,往小厅走过去,蒋罡站起来,低头,睫毛几乎承受不住眼泪的份量。
凌远挥挥手,“你收拾东西,找他去吧。维维笑笑,就住在这里,到你们安定了再说。你心思根本就在他身边,强着自己在这里陪孩子,想让他安心,根本做不到。又何必呢。”
蒋罡抬起头,眼泪终于淌下来。
凌远却不再答,转身朝维维彦彦走了过去。
林念初轻轻伸手,拥住蒋罡,半晌才道,“这个人这张嘴……”她深深叹了口气,“听他这个意思,我都怕了,我也不懂,但是……但是,无论如何,如果你能在小波身边,他总是会好一点的。”
夜已经深了。
林念初小心地在客房外站了好一会儿,确信两个孩子确实睡得沉了,再又进到彦彦房里,看她枕着小熊睡得四仰八叉一脸满足,忍不住就笑出来,低头,轻轻亲了亲她脸蛋,关门出去。
凌远还在书房收拾——笑笑一定是不愿意跟彦彦共享她的游戏间,听蒋罡说,她平时也不喜欢娃娃,橡皮泥或者积木。她已经认了千多个字,平时在家,也常常就是自己窝在自己的房间床上翻各种书。有小孩子的画书,时常地,也去翻报纸杂志。蒋罡并不太知道自己这个女儿究竟认识了多少字,能看懂多少内容,仿佛所有母女间的交流,最终都会以剑拔弩张的对抗结束。
凌远干脆便在自己书房开辟出来屋角的一个四方角落,放了小桌小椅,把蒋罡下午送来的笑笑的书和书橱贴墙放置。也不过是这样一个小小角落,他却已经来回来去地折腾了很久。直到林念初从楼上下来,推门进书房,看见他对着书橱上,李波一家四口的照片发呆。林念初走过去,轻抚他头发,柔声地,“快休息吧。明儿不是还答应了他们,要带他们去海洋公园。你也别反复折腾了,我看笑笑,她只要有个地方玩自己的,别让别人打扰,就好。”
凌远点头,站起来,蹲得久了,猛地起身,一阵头晕眼花,林念初扶着他,叹气,“你今天一天没怎么吃东西,我给你煮点细面条?”
凌远点头,手握着她手,握得额外地紧,一直走到厅里,他在沙发上坐下来,林念初要去厨房下面了,凌远突然伸手环住她腰,把脸埋在她胸前,只紧紧地抱着她。林念初也并不惊讶,手指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发脖子,并不说话,一直到终于听见他颤声说,“念初,我答应过你不再去回想那一段……都过去了。生活要继续,现在很好,可是……”
林念初长长叹息一声,“你总是觉得,小波如今这样义无反顾不留后路……总还是有当年的原因。小远,其实……”
“我也知道,”凌远苦笑,“他说让我照顾他们母子……固然一定是相信我能的。更是不想让我再去纠结从前吧。只是,怎么可能不去想?我这几天,就总是回到4年前,我想方设法地圆纪开来那档事,也穷尽心机地不想让小波走——不让他离开医院,也不让他离开管理的位子,我知道他当时真是倦了,可是为什么我就非得不容他退一步,安安静静干干净净地做他的外科大夫?我那是就不肯别人违拗我的意志?我已经将他推到了那个位置,于是……”
凌远猛地站起来,再客厅内抱着双臂疾走,兜了几个圈子,站定,再开口时候,神色间是如此痛楚,“念初,假如当年我不是……”
林念初竟有些惊慌地快步过去,握着他手,“小远,别再胡思乱想了。好,那你偏要想,不如说是怪我。怪我当时发现了肿瘤,怪我又非得坚持要彦彦,所以逼你因为我们母女,只好将担子全部交付小波,你为了我们才不得不将责任推给他……”
凌远轻抚她鬓发,苦笑,“你……念初,我没有过哪件事是不得不。即便是当年,假如我心中真的想放过他退下去,我自有其他主张。你,彦彦,包括我自己当时糟糕的健康状况,都是说服他的理由,不是我自己……’不得不’的无奈。只是,事到如今,小波再也不是当年的小波,我才真真正正地,无能为力了。”
凌远缓缓坐下,愣怔良久,心里竟是无边的惶恐。半晌,他才喃喃地道:“s省那一片若干城市从行政到包括医疗在内的的顽疾,水深不可测,其实,我们行内的人,谁不知道?只是,当真不愿去深想更不敢触及……我一直就觉得,力所能及,便就在还没有你没有彦彦的时候,我做什么,也会给自己留足退路。但是小波本来就与我不同,我这些天,不,是这些年,就一直在想……其实,他这个性子,我想方设法地把他推至此,是不是真的让他走上了难以回头的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