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zhuzhu6p2025-03-28 15:584,306

夜。

临近z市的城郊加油站。

三辆型号不同的吉普车在加油。加油的司机,车上坐的人,都是便装,然而那上下车的矫健,装备用油桶时候举重若轻的架势,若是行家看过去,便会怀疑他们的身份。

加油站的一角,谢小禾站着抽烟。她显然是不常抽抑或早已戒了的,烟雾冒起来,她吸了几口,有些呛咳。李波抱臂站在她身边,静默地站了一会儿,谢小禾抽了半支烟,看他,苦笑,拍拍自己胸口,“我承认,我……我高估了自己。我以为这些年见了太多惊人的事,不会再为什么过于心惊。但是……”

她忍不住又猛吸了几口烟,捏着烟的手,一直抖着,自打从临终关怀医院出来之后。

是心痛,是狂怒,是恐惧,是……

在那个2岁1个月,几乎就是自己儿子的年龄,皮肤溃烂得已经不见完整地方,身上插着不少管子,这是艾滋病患儿,感染途径,母婴传播,他的母亲,在半个月前发病去世。病历记录上,曾经在4年前,在z省中心医院,因小产,输过血。

当谢小禾努力压制着手抖,拍摄照片,而后,她问李波,“她小产,大出血了?为什么需要……输血?”

李波沉默良久,开口时候声音平静得让谢小禾愈发觉得后背发凉,

“因为那批因种种疏漏而污染的血制品,价值昂贵,有人瞒天过海,有人强行安排,总之,这批血制品,要在上面有可能派人抽样检查之前全部用尽,所以许多不需要输血的人,输了血。”

谢小禾良久地说不出话来。

那小孩子,大约是从生下来,就已经遭疾病了吧,反而大约是习惯了,也或许是平时,虽有临终关怀医院最温和喜欢小孩子的刘志光医生和刘芳护士照顾,但毕竟他们忙,他很多时候是孤独的,这时对着带来了音乐玩具的李波和谢小禾,看着谢小禾摆弄那些会闪光的机器,居然,笑了出来,那破溃之间的尚完整的皮肤,竟然有一个小小的笑涡。

他伸出手。

李波蹲下身子,将手指给他,那孩子握住,就笑得,更甜了。

在那一个瞬间,谢小禾想哭,想尖叫,最想的,是立刻冲回自己的家里,看见自己的一对宝贝安安好好,然后搂在怀里,扎扎实实地感受他们的存在。

这个时候,李波在对那个小孩子说:“乖,晚了,睡吧。你乖乖的,叔叔还会再来看你。”

小朋友有些恋恋不舍,然而也是确实乏了,便闭眼,李波轻轻抽出自己的手指,沉默地去旁边洗手池洗手消毒,再转身回来时候,对谢小禾平静地说:“类似受害于那批血制品的患者,这里还有几个,我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照片资料,你亲自把关,只做最终入案审理辅助,除非到了最后不得不靠舆论来改变局势的时候,绝不能公布出去。”

“你放心。这件事,我不会假手于人。”谢小禾点头,怔怔地看着孩子,“他妈妈,就是4年前,你碰巧接诊的患者?”

李波笑笑,“时至如此,我不再去琢磨是人意还是天意。”

自说了那句话,至离开医院,到一路往z市而行,李波和谢小禾再没说一句话,而同行的换了便装的特警队成员,也从来都是沉默的。这一路,谢小禾觉得压得胸闷欲裂,想给周明和孩子打个电话,却又不敢,只怕这种情绪下,听见他的声音,便就什么都克制不住,只想扑回自己的家去。

加油完毕。开车的司机朝谢小禾和李波的方向转头示意。

李波率先往车边走过去。

谢小禾突然在他身后问,“李波,刘芳知道血制品这件事,对不对?是……她离开医院之后?是巧合天意,还是……”

李波站了一站,不答。

谢小禾继续,声音却有些发颤,“我还有一个问题,这件事,跟纪开来,有关系没有?”

李波倏然转身,眼中竟是警惕凌厉的光,他尚未说话,谢小禾已经苦笑,“你这样子,让我突然想起来那年的凌远。飓风时候,我们在英国机场相遇,他需要我的合作,但是却不能真正的相信我。现在,哪怕我是周明的太太,平平凡凡的妈妈,你也已经条件反射地,对第一医院之外的所有人警惕了,是吗?”

李波愣怔了一会儿,脸色渐渐和缓,半晌,开口:“他在第一医院期间,从未有过可以跟人命或者医疗事故联系的上的受贿。”

夜很长。

长得足够回忆。

好在是回忆——触手可及她温软的身体,而咫尺的隔壁,就是女儿的房间。

四年前的一切,这四年来被彦彦的出生,成长,笑颜所尘封在某个角落——只是偶尔在他经过某个地方,比如旧办公室,比如某间手术室的时候会倏然跳出来的回忆,这时,便就趁着夜色,静静悄悄地,却汹涌地扑面而来。

那一天,林念初下午2点要做mri 进一步确定肿瘤的性质。他在上午9点,有一台开台手术,肝癌早期,体检发现,病人各方面状况良好,对他而言,这不是什么有挑战的手术。按计划,应该是在中午就能完成,然后,他跟林念初说好,一起去吃午饭,下午,陪她检查。

然而自走进手术室,换了刷手服,再从换衣间出去,他就开始胸口翻涌,脑子竟不能在即将进行的手术上,全是关于下午的种种可怕揣测,每一种想象,都让他能感受到,丝丝从毛孔里钻出来的冷汗。

当他开始刷手的时候,他强制自己,集中精力到自己需要负责的手术上,如常地,在脑子里过片子,过图谱,过检查,过任何一种有可能出现的意外。他做到了,但是这种强制,却仿佛耗费了过大的精力,以至于,当他走进手术室,护士给他穿手术袍的时候,惊讶而略担心地道,“凌院长,你……是不是不舒服?”

当时他洗手衣的后背,湿了一片。

他没答话,护士给他系完带子,手术台上,王东也已经抬头,备皮完成。

他走上台。

脑子里其实已经是该出现的画面,只不过,依旧能清晰地感到,胸口的窒闷,腹部一阵一阵的绞痛。

当他示意王东开始的时候,王东上下打量他的脸色,终于也小心地说了句,“凌院长,你……没事吧?”

这会儿,麻醉师——恰巧这台的麻醉师是麻醉科返聘的主任医师,也是多年前曾跟凌景鸿同台合作多年的,他叫过叔叔的人——站起来,皱眉看他,“你不行就歇歇吧。你自己手术之后,才休了2周不到就照常上班。你又不是不懂,那手术说是微创,内部创伤也不小,更何况,你的’照常’工作强度,可不是人家别的患者手术后去坐办公室。你现在不当心,再落下个肠粘连的毛病,你以后还干不干了?今儿周明轮空,让他替你吧?”

凌远心中烦躁,并不答,已经拉下了脸,黑着脸冲王东:“磨什么呢?开腹!”

麻醉师有些尴尬地退回。

也确实,凌院长何时有过尊老的习惯?最不容的,怕就是别人自作主张地亲近。只不过,这1年多,他脾气比从前好了太多,大约是面子温和了,倒是让自己一时昏了头,自讨没趣。

麻醉师退回去,专心屏幕,手术安静开始。开始剥离肿瘤准备切片送冰冻的时候,凌远突然停下来。那位置实在太隐密,包裹在血管之中,隐藏在这个肿瘤之后,即使是已经开腹,王东与侯宁,也并没有注意到,一个肿物,其实在1厘米的瘤体和肝组织之间,有那么2毫米的部分,略有不同。

凌远停了停,放下手中器械,用手指轻柔剥离,表面的血液去了,那块肿物在眼前更清晰时候,王东和侯宁也看清了。

“另一种组织分型的肿瘤,竟然长一起了?照片子时候,完全看不出啊。”侯宁问。

凌远皱眉,正准备在两侧分别取样送冰冻,突然,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就再次跳到下午,林念初的检查。

照片子时候完全看不出啊。

照片子时候……完全……看不出啊。

他的视线瞬间有些模糊,手中的肿物,瞬间地放得很大,在眼前,让他有一种窒息的恐惧,仿佛浑身已经僵硬,使不上半点力气,而唯一能所见的是那个肿瘤,眼前甚至有镜下,邪恶蔓延的癌细胞的样子,每一个细胞,都仿佛阴暗的幽灵。

“凌院长?”侯宁唤他。

这个称呼,将他的思维从恐惧中拽回来,他沉默地做了分离取样,护士拿着样品出去,他将有近半小时的等待。他胸口憋闷烦恶得眼前发花,他沉默地转身,走出手术室,加快脚步走进卫生间,扯下口罩,克制不住地呕吐,再从卫生间走出去,才抬起头,就见李波正跟手术室护士长才交代完什么,朝这边过来。

自上次与他彻头彻尾交代了纪开来事情的始终,又对他说出了“求”字,1周了,他依旧做着所有该做的工作,却既没有一个肯定的回复,也有意无意地避着自己。他条件反射地想避开李波,然而却没有,他站住,想叫李波,却一时竟发不出声音,这会儿,李波已经快步地向他过来。

“你怎么了?”他扶住他的胳膊,神色从惊讶变得带了恼火,

“你非得这么折腾自己?最近手术室也不太缺人,也没什么非你不可的手术,你就不能好好休养到彻底恢复了再说?”

“我……”他看着李波,“念初下午,检查。我做点什么,总比……就这么等着,好些。”

李波看着他,足足有半分钟的功夫,终于,掏出手机,让另一位主任替他盯2小时病房班,然后回头,对他道,

   “你手术到一半?”

   凌远点头。

“让你助手下去,换我吧。”

那台手术,终究也并没有什么复杂。但是冰冻病理回来之前,李波上来换了侯宁下去,大家也并不意外。也许,是觉得,可能是更复杂的情况,于是做更好的准备吧。事实上,那台手术做得很顺利,提前完成,11点45,病人的轮床推出去,手术室里,只剩了李波根凌远,凌远缓缓坐在地上,把头靠着墙,发呆。

“你……”李波瞧着他,半晌,仿佛下了最大的决心似的,“如果今天下午林大夫检查出来,能确定了治疗方法,你干脆请个长假,彻底在她身边陪着好了。你说是给自己找点事做,干这行的,看见个什么,还不都得联系到自己最怕的事儿上。你干脆彻底陪着她,怎么着,也踏实了。”

“长假?”他喃喃地。

李波嘴唇紧紧抿着,半晌,转开头,“你不是说,想彻底交给我,怎么,又不放心了?”

他说话时候,仿佛挑衅,仿佛赌气,仿佛愤怒,仿佛阴沉,仿佛……然而这一切都不是戳在凌远心上且自此留下了慢性的疼痛的,真正戳在他心上的,是当此时,他再度地想吐,忍不住地肩膀抽搐时候,李波不自觉地托住他肩膀的手,带着心疼带着埋怨甚至带着心慌的那句冲口而出的话,“你赶紧请假。你交给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凌远终于点头,点头之后,浑身仿佛脱了力,仿佛是做了最难做的决定,一下子把浑身所有力气都抽走,他就想躺倒在地上。然而这时,却被李波拽起来,托到另一张手术床上,按倒,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李波快步出去,而后快步地拉回一台床边b超机器,听见他有点神经质地道,“我得给你做个检查。我……”他突然愤怒地盯着他骂,“你他妈的一辈子可能也就做一次手术,非得让杨立新做吗?周老师在,程主任也在,你还可以……”

凌远望着他,“你不是最讲究公平公正。胆结石的手术,要动用周明么?”

李波语塞,半晌才略带了气急败坏地道:“去你大爷!你他妈的倒是给公平公正争点气,别这么吓唬人啊!”

他当时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

有点小孩子样的得意和任性的骄傲。

那可能是那段最暗淡的时间里,最看不起自己的时间里,唯一让他得意的东西了。

李波当时的样子,长长久久地留在了他的心上,让他瞬间有信心,虽然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其实一切还是没有偏离他设想的轨道。重要的东西,还是握在手里,不会失去。

于是他干脆就真的把手术完全推了出去,管理完全不再过问,未来的5个月,他只是林念初的丈夫,未来孩子的父亲,他得陪她们一起走过最难的时候,他的所有精力耐力和勇气,只能给她们。

是的,其他的,交给他,有什么不放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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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春:馅饼还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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