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打掉孩子四个字的时候,林念初立时呆了,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即是完全地混乱。
也不知是过了多长抑或也不过是几秒——却让她觉得漫长的时间,她的脑袋费力地转动,总算是大约整理出来些思路。
自己的状况,秦少白和影像科主任自然知道,而自己请假时候对主任和护士长交代了,之后又曾对顾桐说起,凌远显然是听谁说了,怕又是听得不准,抑或是关心则乱……今天自己竟意外碰见这个惦记了好久的孩子,之后又得知他病了正在手术,自己的检查也没有做,这时,倒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林念初努力从混乱的思维里挣扎出来,这时的无数凌乱之中,却是将凌远努力撑得平静的目光中的紧张痛楚看得分明,她不管他的躲避,只是加力地将他的手握紧,便就感到了他手的颤抖。
“小远,你先别急。这事儿我本该从一开头儿就跟你说,可是,一是我怕本是虚惊一场,你不在我身边,怕更是干着急,再者,你最近那么多烦心的事儿,我……”
“我那么多事儿,手忙脚乱做得窟窿百出自顾不暇,就顾不上家顾不上你,还得让你担惊受怕;这是我没有金刚钻揽了瓷器活,上了贼船一时也下不去,再没精力心情伺候个孩子。本来是你非要,那会儿我也比现在高估了自己的能力,要便要了,如今,麻烦赶着麻烦,又……恰好出了这样的问题……拿掉吧。”
凌远说话的语气平静异常,而这字字句句,也是逻辑分明,只是并没瞧着林念初,只是垂着眼皮,倒象是累了乏了不愿多说的模样;林念初听着他这么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来,已是浑身僵了,脑子更是纷乱得没有了任何头绪。
本来还在犹豫着是现在就说,还是至少待他身体好些了再细说的,关于自己的详细检查,如今的一些可能,讨论,被他这样冷淡武断的说话堵了回去——既然是恰好,那么,还有什么可说?而这恰好两字,虽然在这一分钟之前,她怎么也不能相信会出了他的口,然而,他给出的理由,却又……真的实实在在,实在得让她不能告诉自己,这是他的反话气话。她原本在心里稍微有些忐忑不安,自己冲动之下丝毫没有顾忌地就抓住了周明不放,在里,他向来对自己与周明的过往有着说不清的放不下,在外……那么多同事、学生瞧着,真不知得多少议论……若是他为此心情不好,原也说得过去,那么她自有法子让他不再纠结,他因此说的什么气话,自也不用当真……
可是,他却说得这么平静,仿佛别人家的事情一般,那些理由,每一条都是如此真实,她亲眼看着他近日的纠结……
向来没有在事业上受过挫折的他,当真因为这次的沮丧烦躁,到了连已经有了心跳的孩子,都能就这样说出打掉二字,如此,究竟与……当年能狠心抛弃他的许乐风、袁雨红有什么两样?
这样的想头让林念初抖了一下,几乎是这一瞬间,她狠狠地否定自己,且更为了这重念头而愧疚;她甩甩头,努力地对他微笑,“小远,我们不说了,你才麻醉刚醒来,怕是脑子还木着。这事儿不急,以后等你好了再讨论。别说话了……待会儿你管床的大夫怕是要来训人了——哪儿能这么影响病人休息……”
“嗯,我也是累了。大概也不早了,你回家吧。好好休息。”
凌远说罢,竟是转过了头,彻底不再看她,过了几分钟也没有动静,倒仿佛当真是倦极睡着;林念初如同石化地站在当地,脑子里一片空白,空得没有委屈,没有愤怒,只是害怕——这样的凌远是如此的陌生,陌生到,她竟不清楚,是因为他仿佛突然离开了她而怕,还是怕到想要立刻逃开。
她只怔怔地站着,站到了外科的晚查房已经开始,杨立新已经带着两个住院医生挨病房地转,她逃也似的快步走出病房,径直上了电梯,往儿科自己办公室,越走越快,也懒怠与擦肩而过的同事打招呼……直到推门进了办公室,一抬头,见顾桐正经过门口,她想也没想地就几步冲出去,抓着顾桐的胳膊,还没说话,眼泪就掉了下来。
“喂……怎么?”顾桐先是惊讶,而后神色也郑重起来,只道林念初今天做了检查得到了坏的结果,心下猜测着有多糟糕,却已经伸臂搂着她走回办公室,努力压下担心拍着她的背故意开玩笑道,“怎么了别哭,别哭,可能没那么糟……别哭,眼泪留着擦在老公袖子上去……”
却没想到这句话才一出口,林念初崩溃地抓着她的胳膊嚎啕大哭,边哭边道:“我一定要这个孩子。就要。怎么都要。他不耐烦,他说照顾不了,他觉得不合适,那么他就谁也别要。不干他的事情。我们谁也不用他照顾,他顾及他自己就是……我不是他妈,我不会抛弃自己孩子……我这就回去把文件签了,搬回我自己家住。”
林念初边哭边说,除了没有具体提起纪开来贪污事件,几乎是把最近一段时间的所有,对顾桐一一说起;凌远如何因为工作上的问题情绪低落,但是同时又怎么对她格外地温柔体贴,对孩子怎样地期待,就在昨天,还特特地从s市扛着儿童床、玩具,回来衣服不换饭顾不上吃地装。可就转眼一天的工夫,就突然变成了,不要孩子……
林念初哽咽着道,若说凌远是怪自己这么大的事情没有跟他提起,反是从别人嘴里听到,骤然得知这样事情,担心难受,脑子乱了;兴许还加上……偏偏这当儿自己为个病人,有些失态地找周明帮忙,破了规矩,更因为自己与他与周明的关系,让旁人议论着不好听……他心里自然不痛快。他不痛快的时候,向来是要刺猬样地扎人,这是18年如一日,更何况身体还不舒服,才做了手术——胆囊炎虽不是多要命的病,发作起来却是痛苦异常,人不舒服时候,心情更糟糕,这半点也不意外……林念初早就准备好了他会发脾气,会尖酸刻薄,他从来如此,越是关心的越是上心的,越是在意,偏就能伤人五分伤己十分地反着来……然而,做好了被他挖苦,听他发作的林念初,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会平平静静地说要拿掉孩子,连理由都给得平静而合情合理,这对于他目前状态,来得不是时候的孩子,恰好就赶上她身体有问题,对她也不是时候,那么,理所当然的该不要……那恰好两字,他说得那么自然,简直就如一把突如其来的刀子,戳到她心窝里,瞬间是鲜血淋漓。
即便如此,光这些,她还能跟自己说,他是情绪不对,他是太难受了,他甚至是一时糊涂了,他本来就对要孩子这件事没有信心,这时虽是说照顾不来,说恰好,也还是可能,是因为太怕她为了孩子冒险……可是,可是,他竟然不再想跟她交流,不想要她的陪伴,冷冷淡淡地,跟她保持距离,他……对她厌烦了?
说到底,她还是错了,半年多之前,她就不该贪恋这样的温柔,就不该让当年得不到的美好想象,变成如今的柴米油盐,无尽麻烦,她本来就是个不太顶用的女人,非但是在他需要的地方帮不了他,如今,一意孤行地要孩子,更带来麻烦无限,他再也不愿承担,再也承担不起的,其实并不只是这个不该来的孩子……
林念初哭哭说说了快一个小时,顾桐只是听着,中间只站起身,去锁了一次她办公室的门……到得她终于不再哭也不再说,顾桐占起身,把钥匙掏出来,一拍她肩膀,“走,我送你回家,陪你收拾东西,然后再送你回自己的窝。”
林念初听了这话愣了,呆望着顾桐半晌说不出话,自己啰啰嗦嗦说了这么多,终于讲完,潜意识里是等着顾桐给自己讲讲道理,拿出些专业人士的姿态劝劝自己如何去跟凌远沟通,全没想到,曾经郑而重之告诫过她,“不要说什么你的家我的家,你们既然已经在一起,就要回共同的家”的顾桐,居然要……陪她收拾东西,回她自己的窝。
“你,”林念初结巴道,“可是,你,你不是说,不要……不要离家出走……”
“我说的是,一家人,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吵怎么闹,不要离家出走。”顾桐耸肩,“既然刚才你已经都提到签字文件,那么自是另外一个思路。哦,你还不知道吧,我对离婚官司,怎么争取财产和赡养费,也非常在行……”
“顾桐你……”林念初急得站起来,“我也没说,我只是,只是,只是……被他这样子……可是,顾桐,顾博士,你……你不是,专业在家庭关系上的心理学家,不会……不会从才一有问题,还没解决,就劝离的吧?”
“怎么?”顾桐挑眉,“专业人士是一回事,可是对自己朋友是另外一回事。妈的,说真的,本来凌远这样胸襟不宽,恃才傲物,偏又别扭阴郁,更兼不懂得宽容别人体贴别人的男人,他再帅再能,我都烦;看你爱得不得了的样子么,我就不说什么,忍;现在,好家伙,自己遇到点儿不顺,就算他不舒服,但老婆怀着孩子,还有着肿瘤,他一句关怀没有,上来倒要找个最简单的法子解决问题;这么气你欺负你,一点儿不心疼你,不担心你想不开,简直混蛋,简直就没有个男人的担待。咱就跟他离……”
顾桐激动地一拍桌子,抓起林念初的胳膊就要走,林念初却下意识地挣开,摇头道,“他没有你说的那么差。这一段,他自己忙得七荤八素,自己其实也不舒服,但是一直照顾我,你说他不心疼我,那太冤枉他了,只不过……”正说着,有人敲门,林念初红肿着眼睛,却也不能不开——这毕竟是三个人的办公室。进来的是周明,见林念初的样子,愣了一愣,“怎么……凌远没事吧?我从手术室出来,就直接找你……”
“他没事。”林念初稳了下情绪,略担心地问,“那孩子?”
“手术确实不算好做。出血虽可以控制,但当真是比一般情况严重,而且,应该是有内脏慢性出血,粘连严重,这一次的梗阻,应该也有这个原因……我已经术中就叫了血液科主任会诊,孩子还要做全面检查。术后也要严密观察。这个病例很多不常见的地方,很容易漏诊误诊,念初,多亏你,若就让这么走了,虽然今天的肠道问题不见得就要命,可是,总不如就这样,全都能一一检查清楚了。”
林念初怔怔地瞧着他,半晌,勉强笑道,“多谢你。今天我过分了。”
“啊,我也没有其他重的病人。”周明摇头,“规矩的事儿,连凌远都一贯说,是放在临床救人的后面儿。”
林念初对他自不能说起跟凌远的这些郁闷,只再道谢,周明盯着她脸,半晌才道,“怎么啦?不能是为坏了规矩,凌远还真怒了?还是他又……”他皱眉,没说下去,凌远对他与林念初过往的在意,向来也没掩饰过,三不五时地别扭,他跟凌远认识了快20年,也并不以为意,他也并不知道林念初最近才发现的肿瘤的问题,只道是凌远因着自己病,大大地犯了脾气,心下不以为然,冲林念初道,“他那人,一贯如此,不是说了,这是绝代佳人的脾气。我看你也甭理他,他也不是真不讲理的人,过阵子就好了。”
周明说罢,呼机又响,却是急诊送了个高处坠落伤的病人,周明赶紧往急诊跑,边走边还冲林念初道,“你别跟他置气,也干脆别理他,我看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林念初呆呆地瞧着周明离开的背影,想着他的话,猛然间,没来由地,想起来那些与周明一地鸡毛的年月,每一次吵架之后,她最难受的,其实就是周明不理她。恐怕当时,自己真是胡闹得不可理喻,他无话可说,只能希望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也确实,通常他不理她之后,再过那么一天两天,她也不会再纠缠旧案与他没完没了……也许他觉得她好了,可是,等着他来理她的时候,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她都盼望,虽然是自己先说出让他走,不想再看见他,摆出了不想再讨论的姿态,可是心里,却多么希望,能有一次,已经走了的他能立刻回来,不再纠缠方才讲的理吵的架,只是回来,马上回来,在她身边……他不知道,越是吵了架,她越是多么地害怕他的不理。离开周明一直不知道她想要的,能让她满足的爱是什么样子,其实,是不是正是,不管怎么吵怎么闹,他都能让她相信,他怎么都不会离开。
林念初心里莫名地软了下来,方才的委屈,不知怎么,全都淡了,倒是越发地惦记凌远,心里微微地疼,不自觉地抓胸前的衣服,却碰到脖子上挂的饰物,那是凌远母亲陈忆送的医者标志的挂坠,送她这特别的礼物时候,陈忆说:“这孩子,优点突出,缺点也突出……他不是个好相处的人。但是,哎,我只想说,他若犯浑,你跟他吵也罢闹也罢……别不理他。这个孩子,其实最怕的,就是别人丢下他。”
林念初闭了闭眼,吸了口气,偏头冲顾桐道,“真对不住,我又拿你当自己情绪的垃圾桶……。不过我,”她低声说,“我得回去看看他。毕竟才手术完,我还是家属吧,家属的责任总得尽到吧,他还不能自己下床呢。你说他不懂得心疼我,我若真就这么走了,才是太不心疼他。好了好了,顾博士,你管自心里狠狠看不起我好了。他是我老公,我孩子的爸爸。他再不好,再让别人看不惯,瞧不起,他再可恶可恨内心脆弱担当不起……最难受的时候,我也不能让他自个儿一个人扛过去。”
她说罢,迳自出去,快步往外科病房而去,到了凌远病房门口,正赶上扬立新关门出来,看见她回来,赶紧说,“凌院长稍微有点低烧,应该还属于正常范围,其他的都没大碍,但是他情绪似乎不太好,不想跟人说话……”
林念初微笑说了声谢谢,推门进去,凌远背对门躺着,听见门声,哑声说了句,“我什么都不需要,也没有不舒服,不用管我。护工也不要让进来。”
林念初轻轻走过去,直到走到他跟前,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吻在他额头上,凌远身子一颤,不能置信地睁眼,动了动嘴唇,还没说出话,林念初柔软的嘴唇,已经吻住了他的嘴唇。
“你不是……走了,怎么又……”
“你让我走我就走?在家里你又不是我上司,也想说一不二。”她微笑着用拇指拂着他的鬓发,“真的……烦我,不想瞧见我,那我不在这里碍你的眼,我就在外面……”她说着,就势抬起身子,凌远一直发呆,听她如此说,突然用没有输液的那只胳膊,紧紧地抱住她,不肯放手,林念初闭上眼,靠在他肩上,低声道,“那一天,你答应过我,无论我多么糟糕,再搞得一地鸡毛,吵架也好,怎么都好,不会离开。凌远,你不许反悔。”
“我……”凌远只是紧紧地搂着她,“我当然不是烦你。只是,只是太烦自己……怎么会那么怕,怕到……超乎自己的想像。我简直懦弱。我听严丽萍说起你查出身体有问题,因为有孩子,很多顾忌……我害怕,怕这8个多月的提心吊胆,我怕要我做那些给病人家属说惯的各种选择,我……我怕到了你身上的,不能百分之百的确诊的状况……更怕对这个孩子,越……越爱越……多,我甚至,甚至怕……他们所说的报应,又更怕,宿命。到时候,到时候如果,如果……还是……我真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很乱,从前总觉得,很多事情,只要算计到了,做好了准备,总能在掌握之中,可是现在,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我越来越狼狈,应接不来……”
林念初心下有些茫然,他所说的一切,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恐惧与担心。没有百分之百的确信,是的,对病人说的时候,已经习惯说医学无绝对,到了自己身上……她闭了闭眼,再睁开,却见他眼角,竟然有泪。她的心仿佛拧了下似的,这一瞬间,只是一个念头,她把额头贴着他的,低声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许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