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石手术后第三天,凌远出院,林念初准时从儿科门诊下班过来接他,一进病房，却见凌岳在病房里，凌远也已经换下了病号服，正跟他说话；林念初走过去，在凌远身边儿坐下来，自然地把桌上最新的检查单子拿过来，一边看,一边冲凌岳笑道：“欢欢毕竟还是沉不住气，爸爸妈妈也知道了，我还遵着我们院长兼我们一家之主的命令，琢磨着爸爸如果周末又过来给我送鱼汤鸡汤的,是把这病号藏起来别让看见呢，还是睁眼撒谎说肠胃感冒。”
“欢欢这次口风紧。”凌岳微笑,“是小远自己仗着病了我心疼他好给我派活儿，他自小就这样，要是发个烧病两天，可得好好儿地支使我。”
林念初不明所以地，目光在凌远和凌岳脸上转，却听凌远说道，“我大半个月前可就让你帮我看着房子同时介绍个装修公司了，凌老板你贵人事忙，根本不理我……”
“天地良心。”凌岳笑骂，拍在他后脑勺上，“你有10多年没跟你哥提过要求了，你哥受宠若惊，一直在认认真真做功课。你让我帮忙看的房子，价钱上都算合理，我一个一个地让我手下的建筑设计专家去看结构，又找人给我室内装修设计方案——打算过过筛子好给你看呢。谁知道你要得这么急，孩子不是还有7个多月？你现在那边也不是真住不下。我本来还想等b街那套楼盘出来，我跟安居集团的老总有不少业务往来，该能给你拿个很好的折扣。”
凌远却没接话，似乎是倦了，胳膊支着床头呆了半晌，后冲凌岳道，“也都差不到哪儿去。有你把关我也吃不了亏。就做最简单的装修，木地板，楼梯要铺地毯，地暖，客房也要朝阳。最好2周内能搬进去。”
林念初听见两周吓了一跳，打量着凌远，见他仿佛是已经跟凌岳一切都安排好的样子，就忍着没问，到把出院的文件都签了，又跟杨立新寒暄了几句，上了凌岳的车，他们兄弟俩还在说这房子的细节——她才听出来，就在上午，凌远已经把首期都付了。
直到凌岳把他们送回家，又跟凌远说好暂时不跟父母说他手术的事情，这个周末干脆就带着全家老小去度假村玩两天；又反复嘱咐凌远，既然交给他这个专家们的衣食父母，那凌远可就别再操一点心，相信他手下的审美品位和做事效率，叫凌远只管好好休息养病，又叮嘱林念初，毕竟是高龄孕妇，可别要逞强，给凌远精神支持就足够，这照顾病号的事儿，万万别亲自做，有什么事儿，随时找他。
待凌岳一步三回头地终于上车走了，林念初满肚子疑惑地瞧着凌远，他却只是把下巴搭在她肩膀上不吭声。她心中微微叹息，打叠精神，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也不过是3天的功夫，居然又清减了不少，那件前不久才给他买的，当时穿在身上正好的羊绒毛衣，这会儿丢丢当当地挂着，跟挂在衣服架子上没有两样。林念初才要问他晚上想吃点什么，就被他搂着了腰，头埋在她胸前。
“怎么，是不是不舒服？”她抚摸着他后背，“是想先吃点东西呢，还是就去卧室躺着？”
凌远不答，半晌才道：“我给爸爸妈妈都说了……早上打的电话。”
“我爸妈？”林念初一怔。
“你别怪我。”凌远把她搂得更紧，“只是这时候……我真想不出来，除了妈妈，谁还能好好照顾你，让你心里更踏实些。我也知道我这是又犯浑了，不该让爸爸妈妈操心，可是……可是我想，如果妈妈她在你身边，你会好一点。所以我催着大哥把房子给我安排好，等爸爸妈妈3周后过来，至少住得也舒服些，更方便些。要的房子，跟花鸟鱼虫市场很近，离那条著名的古董街也很近，爸爸去逛很方便。”
林念初半天说不出话，只是轻轻抚摸他冰凉的手。她心里有些酸，更有些难以说清的难过。以凌远的骄傲，求人哪怕是自己哥哥，自己丈母娘……来照顾自己的老婆孩子，那在从前，是多么难以想像的事情，而如今，既如此，他又该是对他自己多么没有信心，又该是对她，多么地不放心。
良久，她轻轻揉弄他的头发，在他耳边道，“好了，都听你的。其实告诉他们也好，倒是比万一更糟糕，非说不可时候……”
“胡说。什么更糟糕，你乱说什么。”他猛然抬头，脸色惨白而手微微发抖，林念初心下再度叹息，却只是握着他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们就是做医生做多了，总会想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最糟糕的情况。嗯，也很好呀，在做妈妈之前，最后享受一下在妈妈跟前做闺女。这一下儿，你，爸爸妈妈，肚子里这个小东西，好嘛，所有我最爱的人，都在我身边儿陪着我，我是要安心地被心疼宠爱伺候了。”
深夜，林念初迷迷糊糊醒过来，却见凌远坐着，望着黑暗发呆，她也坐起来，才要说话，就听他哑声说：“李波昨天一早已经回来了……居然只是给我手机留言。没有过来，一直在病房心内科那边做电子病历的事情。”
林念初听得心里也是一紧，自觉得是不对劲，却只是拉着他躺下来，笑道：“又别扭美人脾气了。好啦，你老婆你哥哥把你当个宝，全都围着你转，你总不能让人小波也把你放第一……”
凌远摇头，没再说话。
“这就来上班了？”
正同时打开着三台电脑,面前堆了一片文件夹的李波,对着站在门口,穿着白大衣的凌远，愣了一会儿，而后垂下眼皮，拿起一个卷宗袋，又合上，再又抓过一本会议记录，低着头道：“比较急要做的三台肝癌手术,我今儿都跟家属一一谈了，或者错到3周后,或者换我来做,你不用着急；院务上的事情，最近常规的事儿，我也能替你，你多养几天吧，好歹也是个手术。”
凌远走过来，随手关上门，走到他跟前，拉过把椅子坐下，冲他笑了笑：“你是为了让我安心休养，提前回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却也从李波身上移开，落在李波斜背后的窗上。
李波下意识地理着手中零散的会议记录，半晌才道，“心内科关于电子病历，病房药房门诊信息联网的培训，已经都做完，硬件条件也都齐备，我昨天跟科主任和护士长开了会，再次重申伦理学问题，病人资料安全性问题，接触材料的所有医护人员也都已经在同意书上签字。下周一，应该就可以按照于原计划启动。计划3个月后，请c学院信息管理系的专业人士来进行准确度和效率的测试；胸外科和骨科这个季度的数据出来，平均住院日缩短1天，综合评分结合了病人满意度，出院后并发症发生率等指标的评分，提高了零点三；妇产科生殖中心……”
凌远安静地听李波不停地把他自己主管的几大项工作流水价般地汇报，也不插言，直到李波说得口干，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寻摸水杯，凌远站起来，从饮水机打了两杯水，一杯递给他，一杯自己拿了吃药，把手里那把药片才要放进嘴里，李波已经忍不住站起来，盯着他手里那把药片看过去，冲口而出道：“谁给你开的药？胆结石术后，你也没有其他高血压高血糖的问题，怎么会需要吃这么多药？而且，你胃不好，怎么不避免口服药输液……”
“我不想躺那儿，睡也睡不着。”凌远把那把药片吞下去，笑笑，“大多是镇静的。这些天压力太大，睡不着。”他说着，抬起眼，冲李波微微笑道，“你一回来，就这么赶着拼命赶项目，急什么呢谁催你了？”
李波呆了一呆，略不自然地转头，强笑道，“你什么时候不是希望越快越好？”
“嗯越快越好，可以接新的东西。那么你下一步的想法？”
“我还……”李波不自觉地抓起来水笔又放下，只盯着桌面，半天才道，“没什么下一步的想法。先把手头的事情告一段落。”
“告一段落，”凌远淡淡重复，“嗯，也好。你没想，我倒是想了，最近移植中心和眼科中心都在投标，金副院长又申请提前退休了，你把这部分看看，接过来……”
“我不想。”李波打断他的话，“财务、器材这边的事情，我一贯不懂，也……”
“你不懂，我可以给你解释。你任何的问题，只要我知道的，都会给你解释。任何疑问，包括以前的——历史问题。”凌远缓缓说道。
“我，”李波皱眉，抱着双臂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抬起头，望着他，一字字地说道，“我不想知道。我……”他耸耸肩膀，笑了笑，“多谢你等于是给了我一个假期。在下面，很轻松，每天都有时间跟地方同事打球……回来老婆说我似乎是去了非洲。有些事情太复杂了，我不想太费脑子，尤其是从前的麻烦。”
他说罢，将面前的各种文件收拾了，开始关机，过了好一阵，听见凌远极平淡地说道：“从飓风时候，突然隔离急救中心开始，你已经不是从前追查刘谦时候的李波。你有太多的不相信，却无从询问。太多的不认同，但是说服自己这就是现实。你无力改变。既然无力改变，其实也无从真正追到真实，所以，你努力让自己淡忘……也看淡了很多。”他停了一会儿，继续说道，“这次这件事，我不清楚你已经知道了多少，还是说，只是猜测，然后你并不想再多知道了，继续努力淡忘。但是我选择要让你明白。明白之后……”
“如果我，”李波闭了下眼，打断他，“不在乎呢。所以，知道不知道，也无所谓。”
“你——不在乎吗”凌远苦笑，而后叹了口气，“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太过贪心。或者说错乱了。我自己已经不是飓风前的凌远，却还想要回飓风前的李波。李波，你坐下来。我不知道你对于纪开来这件事听说了多少，其他的一些事情又猜测了多少，有几分明白几分糊涂……我决定都告诉你。包括你可能没有猜到的。比如，他们最终能够顺利过关，不是命好，不是糊涂账，是我……竭尽全力地帮他们做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