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这一天忙得有点昏头。
早上一睁眼,已经是7点整，她在心里哀嚎,明明记得上了6点的手机闹铃,不知道自己是被这只新手机的新功能坑了，还是在睡梦中准确地关了闹表。今天不同以往，以往睡到7点，自己住的时候，不化淡妆不吃早饭也还赶得及飞速地刷牙洗澡湿着头发冲上车赶上早查房。跟凌远搬到一起之后，横竖跟他同去同回,他又向来醒得早,会买了早餐，她大可在车上吃了早餐再涂脂抹粉……而今天,自己还要伺候秦小小起床,据生了孩子的闺蜜们都说，叫小朋友起床是每天早上的战斗，而让小朋友刷牙洗脸将是更艰苦的战役……
林念初冲进浴室打开淋浴喷头放热水的同时光速地刷牙梳头盘发髻，抄起浴帽戴上的同时钻到淋浴头底下——水还没有完全热，她冻得一个激凌，心里想着，大概得给护士长打电话，帮她请假了……不知道秦小小的起床气会有多大，自己需要请多长时间的假……
推开客房的门，房间却空着，秦小小的东西已经不在，客房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床单都甚为平整；一个念头冲上脑子——这孩子……这孩子，该不会是跑了？昨天，自己本想过一两个小时过去看看她睡熟没有，结果跟凌远一番缠绵，一觉睡到了现在。敏感的小家伙，会不会觉得被忽略了……林念初一下子出了一身冷汗，转头边往楼下跑，边扬声喊，“小远，你几点起来的，看没看……”
话还没说完，已经看见楼下餐桌旁，秦小小屁股下面垫了两本大不列颠百科辞典，就正正好地胸口平齐了桌面，正把盘子里的最后半个生煎包子叉起来送进嘴里，然后把杯子里最后一口橙汁喝干净，抓了餐桌上纸巾盒子里的一张纸巾擦了擦嘴巴，抬起头冲正在跑下楼的林念初甜甜地叫了声林阿姨，这会儿坐在旁边开着笔记本电脑看资料的凌远抬起头，冲秦小小道，“吃好了？”
秦小小点头。
凌远合上笔记本，一边装电脑包一边指着桌上一个牛皮纸袋冲林念初道，“你的早点在那，车上吃，来不及了。”
林念初有点晕菜地看着秦小小从那凳子上跳下来，自己穿了外衣，背上自己的小粉书包，提着自己昨天换下来的脏衣服的袋子，老实地跟在凌远身后往外走……
直到车开出去，林念初一边啃着生煎包子，一边忍不住问凌远，“早上……是你伺候她起床的？”
“你闹铃一响我就醒了，你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干脆把你闹铃关了，起来把她叫醒，我去买早点她自己刷牙洗脸，我回来看她自己基本弄好了，昨天换下的衣服都已经收拾好，就没再叫你，我只帮她叠了下被子。”凌远答，林念初愣怔了半天，回头，冲秦小小由衷赞道，“小小，你好乖，很多其他小朋友早起都会耍赖。”
秦小小好像有点惊讶，认真道，“早上不可以耽误时间的，爸爸要上班，早上要快快的。”
“啊，”林念初心里居然莫名地一酸，半天才道，“保姆阿姨不帮你，都是自己来？”
“保姆阿姨什么都会跟奶奶报告的。”秦小小低头玩弄着书包带，“我不吃蔬菜也会跟奶奶说。我多看五分钟米奇也会跟奶奶说。奶奶就会说爸爸不会带小孩，爸爸惯着我，我会变坏，我会影响爸爸工作，就要让我去住回她那里，让大娘管我。我想跟爸爸一起住。”
林念初听得心里更酸，一时竟然接不上话来，那剩下没吃完的生煎包，也是没心情吃了，心里只是盘算着，上午秦海峰过来，该怎么认真地跟他谈小小的问题，当然，要先跟顾桐请教措辞……
林念初正要把剩下的包子和一份凌远切好装了一次性方便盒的水果都扔到车里备的垃圾袋里，下车一并扔掉，就听凌远道，“好好吃早点。实在吃不下去等早查房之后趁空吃。你今天还得出门诊，午饭最早得12点了。”
“我以前经常起晚了就算了。一半时间都是一天就两顿饭。”林念初无所谓地笑道，“天生肠胃好，不捣蛋……”
凌远皱眉，下意识地从反光镜里瞧瞧后面的秦小小——她正瞧着窗外发呆——想起来了顾桐和辛然的鸟语……低声拿英文说道，“这些日子可一直裸着。这两天又是日子对……万一要是已经中了，营养……”
林念初总算在大笑爆出来之前忍住，打量着凌远一脸认真的忧虑，越发觉得可爱可笑，低声拿英文道，“你有这么有准头吗？”
凌远皱眉道，“我倒希望没有。但是万一呢，本来应该提前三个月吃维生素，你也没有……”
林念初拎着那袋包子，越想越好笑，“原来你这么贤淑地天天准备早点，是为了咱儿子的健康，不是为了我呀？”
“呼唤良心。”凌远咬牙道，“开始时候，我可是坚决不要的。”
“好，好，”林念初笑，“哎呀，不想要也是你，神经兮兮也是你……”
“对，非要要也是你，大大咧咧还是你……”
“娃他爹，我错了，”林念初一边回头瞧小小——小家伙似乎对前面这两个人换了英文说话一点好奇都没有，事实上，自从说到了跟爸爸住她就一直发呆，而林念初再瞧凌远，当真是一脸的忧心忡忡，忍不住就伸手放在他膝上，“小远，你不要心思太重好不好，其实生儿育女，把他们养育成人，本就是最自然的事情，而且我老觉得，老天让哪个小孩子进谁的家，是有缘分的……好好，我又迷信了。行，我错了，今天就去找少白，要全套注意事项，从备孕开始。然后我像遵照主任查房意见一样一丝不苟，行不行。”
不知道该感谢凌远未雨绸缪,还是该恨他乌鸦嘴——林念初这一天中了邪地忙。
门诊一如既往地人挤人人挨人不算,恰好某单位托儿所多名婴幼儿发生呕吐腹泻,一个一岁班，一个两岁班，一个三岁班一共30多个孩子，包括尚无症状的，都就近地送到了第一医院儿科。因为有三个孩子症状严重，重度脱水电解质失衡，其中一个孩子发生心率过速呼吸困难,而昨天儿科才刚收入一个法勒式四联症患儿,一个心肌炎患儿病情都尚未稳定，加上突然暴增如此多患儿,这一天,儿科相当忙乱。林念初12点10分才结束门诊，约好了秦海峰一起午饭，谈秦小小的问题，她本来攒了一肚子话，结果才出了门诊，跟老早等在那儿的秦海峰说了不到三句话，已经接到主任传召让她去抢救室。她匆匆往回走之际，还是对秦海峰把最要紧的话说了——小小最需要的是安全感。这个安全感就是你无条件地爱她，或者说，在任何情况下，绝对不会抛弃她。
秦海峰莫名惊讶，愣怔道，“我是她亲生父亲，怎么可能会抛弃她？”
“亲生父母不等于不会抛弃。她的生母还不是抛弃了她？”林念初冲口而出，随即说了句对不起，然后又道，“我相信你。但是你得让孩子在心里确信……不行，我现在真的不能跟你多说，总之教育，立规矩，都是要做，她做错的事情要说明白，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让她安心，犯错误要改，但是犯错误不意味爸爸不要她。顾桐博士下午会有空。她更专业……以后我有时间再跟你细讨论。”
林念初说罢赶紧往病房去了，秦海峰呆了几秒，快步跟上，边走边道，“念初，我这几天都休假。反正没事，小小这些天实在给你们增了不少麻烦，今天来的时候见到你们主任，听说你们有两个心脏病患儿病情严重尚在icu，我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们帮上忙。”
林念初谢绝的话本来已经到了嘴边，然而想起来那个法勒式四联症的患儿，昨天第一医院的心内心外专家都来看过了，孩子除此问题之外，尚还存在其他并发症；如今儿科正在向几家擅长小儿心脏病的医院发出会诊邀请，秦海峰自己是全国排前的心内专家之外，而他所在医院，儿童心脏病方面的研究领先全国，他们是军系，平时很难请到会诊……他既然说的是小小麻烦了大家，作为医生，来力所能及地帮个忙也不为过，如果真能帮上那两个心脏问题的孩子，也是功德，自己似乎也不必太过神经紧张。大不了凌远如果知道了又要生气，免不了尖酸刻薄一番，对于凌远的生气，她如今自以为已经颇具备安抚的神功，而他的尖酸刻薄，她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皮实了……
林念初也没再多说，而很快回到儿科病区，她自往抢救室去看今天腹泻脱水电解质失衡的孩子，秦海峰也并没有纠缠她，直接去找谢启明了。
林念初的专业特长包括了小儿脱水造成的电解质失衡，于是一到了抢救室，就替了另一位专业特长在小儿血液病的副主任主持这次托儿所食物中毒的诊断治疗，一边是三个重症患儿，一边是若干轻度呕吐腹泻的患儿，另外，10多个没有出现症状的孩子，却也还在观察中，也正在安排做一些化验检查。托儿所的领导和老师，许多孩子的家长，都到了，一时之间楼道里拥挤嘈杂异常，所有的家长都想立刻跟主管大夫了解到自己孩子的具体状况，几乎每分钟都有人在找林大夫。
一直忙到4点多，3个重症患儿的情况基本稳定，9个轻度症状的患儿，林念初一一仔细看过了，大半跟家长谈过之后，家长同意后，可以领了药回家观察，没有出现症状的孩子，大部分都已经随家长回家了，林念初总算在办公室坐下，才觉得饿得前心贴了后背。
儿科不比手术科室，虽然又忙又繁琐，却通常时间规律，少有没空吃饭的时候，于是她办公室里委实连块饼干都没有备，本想就挺到下班再说，猛地想起来早上凌远说的话，虽并没真觉得能这么顺利地中招，更不认为凌远的过分忧虑有道理，此时却是不由自主地又笑出来。心里温柔甜蜜，对未来的，将会融合了她和他的骨血的孩子，更是期待，想着自己还跟他保证了，以后不会大大咧咧，要严肃认真地对待，便笑着，翻出来附近一家饭馆的外卖电话，要了一份相当营养均衡的饭菜，另还特地要了一份水果。
才放下电话，就听见外面似乎起了争执，有人大声喝骂想必是患者家属——这也没什么意外。她想了想，现在在管床的都是几个年轻大夫，便站起身出去，循着喝骂声过去，却见是个孩子妈妈，在抓着护士刘芳骂。
“没见过这么笨的护士”那家长眼泪汪汪地控诉，“看看孩子这胳膊给扎的快成筛子了。你干过没干过到底，今天第一天上班怎么着……”
林念初快步过去，一面儿向患者妈妈自我介绍自己是此间负责大夫，一面低声询问刘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患者妈妈激动地说，“做个什么检查一针一针又一针地往孩子胳膊上扎，看这小胳膊……”刘芳却也委屈无限地跟林念初解释，“林大夫，孩子又小，又胖，血管不好找，可我也就是第一针没有找准，后面都……”
“你还睁眼说瞎话”患者妈妈出离愤怒，一掌推向刘芳，林念初赶紧挡住了，温声冲患者妈妈道，“我看看孩子。”
说着，把趴在妈妈怀里嚎哭的一岁多的小女孩轻轻抱过来，抓过来胳膊一看，也是一愣，本来雪白粉嫩的胳膊上，一片淤血瘢，而针眼处压着棉花，一拿起来，血还没有止住。
刘芳打量着林念初的神情，着急解释道，“林大夫，医嘱上是要抽三管血嘛，我……”
林念初皱眉，仔细检查孩子的胳膊，然后又拉开另外一边袖子，斟酌着该如何对患者家属说出自己的怀疑，而又能在这种情况下避免家长误会自己是为护士找借口，还没开口，见李波推开儿科楼道的门朝自己一脸笑容地走过来，而另一边，严护士长正拿着几张才回来的检查结果过来。
林念初正要说话，却见一个住院医跑过来道，“林大夫，4号床突然出现室颤，心电图qrs波群增宽，杨副主任怀疑高钾血症，让您赶紧过去看一下……”
林念初听见高钾血症几个字，心里一紧，来不及跟这个家长多做交代，眼见严护士长往这边走，她一贯是最会做患者和家属的工作，于是赶紧走过去几步拉着她飞快地对她说，“严姐，这个孩子现在跟小刘有点误会，没大事，但您先别让走。她这次的食物中毒没有什么问题了，但我怀疑有点凝血机能障碍，您拖着她别让走。”
说罢，赶紧去跟着住院医生过去抢救室了。
李波本就是要叫她下班去自己家吃饭，这时看他们忙成这样，自然也就没赶这个时候捣乱，本来要先回去，听见那边孩子家长愤怒斥责，他这会儿并不忙，忍不住就走过去，见那孩子妈妈托着孩子的小胳膊冲刘芳大骂喝斥，一定要护士长立刻处分这技术不精的护士；而刘芳也是眼泪汪汪，反复强调，“我只有第一针没有找准，谁知道……”
李波走近，一看那孩子的胳膊也是吓了一跳，正要说话，严护士长看见他，先是一呆，而后脸色有些不自然地道，“李副院长，你怎么来了。”
李波不好当着患者家属说是找林念初私事，并没答话，而患者家属听见副院长，立刻转向李波，把刚才的话再对李波说了一遍，刘芳看见副院长都涉入其中了，又是害怕又是委屈 ，也赶紧跟李波解释，“我只有第一针没有扎准，第二第三次都是一下就找到……”这会儿严护士长突然对刘芳道，“那边好几个患者都在叫护士，你赶紧过去。这边我处理。”
刘芳有些犹豫，一方面不想跟患者纠缠，可又很怕在李波那里被误会——然而护士长毕竟是顶头上司，也就答应着去了，她刚离开，严护士长便冲患者家属道，“我们这个护士确实是新来的，技术不是特别好，我替她跟您道歉。等忙完这阵，一定要好好教育她。”
李波听护士长已经如此说了，倒也不好多说，自己也并不明白情况，干脆也就无关痛痒地说了几句，左不过是替刘芳道歉，然后想着等下班再来找林念初，也就离开了。
到了6点半，李波再过来儿科找林念初，却见秦海峰也在她办公室，李波一呆，听林念初笑道，“这么巧。咱们有个高钾血症患儿，心跳骤停了，相当惊险，恰好就赶上秦大夫在这儿，比咱们心内的专家来得还快，咱们刘主任到的时候，这边起搏器已经成功安装了。李副院长，你们院领导得谢谢人家。”
李波听她一面感谢，一面赶紧着把自己和人家分开，又把感谢任务推给院领导，心中暗笑，连林念初也学会公关了……秦海峰略带尴尬地谦逊着，办公室门被严护士长推开，林念初赶紧问，“严姐，那孩子呢？”
严护士长的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家长不听我说话。坚持要走。我想，从这次入院的问题，已经做的检查结果，又没有留下的道理，而且她吵吵骂骂的，影响不好……”
林念初摇头，“您都没法劝的家长，看来也是难办……我真觉得孩子的凝血机能有问题，不是替小刘开脱。咳，想留下她是为她好，虽然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大事，可不查清总是隐患。对了，”林念初想想，问严护士长，“咱们科没有全换负压采血装置吗？给孩子抽血本来就是难事，检测用血量大的时候，一次性针头一次一次取，注干管，确实造成孩子痛苦家长不满，咱是不是该给院领导打报告，这个负压采血装置，只需要一次扎针找血管，不拔针，只更换采血管，真该先紧着儿科吧？”说着转头瞧李波，笑道，“正好领导在。”
“应该都更换了啊”李波奇怪道，“外科都是全换了负压采血管了。林大夫说得没错，这如果换，也是儿科该最需要。我们都换了，没道理你们没有换。我回头取问问老纪。”
“换了。”严护士长声音有些变音，冲林念初道，“这个刘芳，我早就要好好跟她谈。技术很差。每次都是，都是找不着血管，还总想找借口。我跟她刚才严肃谈了，她其实是扎了好几次才找到血管，用的就是负压管，还想耍小聪明，蒙患者家属，矫情说需要扎三次……真是。咳，这都是我份内工作，不让你们跟着操我们护士这边的心了。”
林念初呆了呆，护士这边，确实并非自己的工作范围，对刘芳也并不熟悉，只是心里还是可惜没有留下那个孩子，劝说他们做全面检查，此时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严护士长也已经转身出去，林念初笑问李波，“找属下给领导公子上门出诊？”
“哎哟，不敢。小的是得了点山珍不敢独用，想孝敬主上和夫人光临寒舍。主上说晚上有公务，夫人先赏个脸。”
林念初大笑，当着秦海峰却也不对夫人俩字否认，站起来对秦海峰道，“今天多谢秦大夫。我跟小波先走了。你今天也在随我们忙，小小的事情，顾桐也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干脆我们再约时间。总之还是那句话，她特别特别地需要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