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久的以后,李波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大陆上,各种各样的会议上做各种各样的发言,掌声,诚恳的,激动的,或凑趣的,敷衍的;闪光灯连成一片,问题,中肯的,平和的或尖锐的。人群之前,人群之中,人群……之后……他会在紧张繁忙之中,下意识地想找到些什么。
多半,并不及想明白自己找寻的心思,后面要做的实际事情已经就到了眼前,而他,也从没有执着于思考旧事的习惯。
只是,总有那种模糊的感觉,淡淡地存在。
那一次,历时5天的会,数据展示,成果和教训,不同方激烈的辩论。直到结束,一如从前的许多次类似会议一样,有着那么多悬而未决的问题。有许多会议上新接收到的信息,他想,他需要不被打扰地,好好消化。
蒋罡下了基地,一双儿女又被父母带去海南度假,李波索性让秘书将所有记录文件带回办公室,又嘱司机不必等他。
从会议中心,到家 ,大概10站路的距离,正值初秋,最好的天气,李波想,也有好久,没有一个人走走路了。
从会议中心出去,出了门,慢慢地在林荫道上走,前面一个卖水的摊位,他停下来,等排队的当儿,听见前面两个女人的说话。这两人,似乎在会议上也见过,大概是大会的会务人员。
“牛姐,你老公恢复得怎样了?”
“很不错。哎,真是万幸就是这样巧啊,你说,本来在下基层时候血管瘤破裂大出血,是最糟糕的时候,结果,恰巧赶上凌医生就在附近一家医院做指导。”
“必有后福啊。”
“可借你吉言。”
“牛姐,说起这位凌医生,我听我们头议论过,可说是个传奇人物。”
“40出头的院长,本来也不多见。”
“说他正式被任命时候,才过30,而当时许多人,是觉得他到40岁时候,一定不可能止于一个综合医院的院长,嘿,很多传言。不知道真假,但是我们头说他曾经严重抑郁自闭,似乎是真的。”
“自闭看不出来。他虽不多说话,但也没有特别沉默。”
“听我们领导说,他凡重要手术之前,都会裁纸叠各种手工,一二分钟之内,听不见或者不肯听任何人对他说话……”
“啊,你这一说我倒想到,那天我领我儿子去看老公——他已转入第一医院,电梯里,正好碰到凌医生,听见广播里呼叫他,严重车祸,当时他在电梯里,看见传呼,就用口袋里便条簿,扯下一张张纸,极快地叠了青蛙和乌鸦,到手术室楼层,他走出去之前,回头,把那个青蛙和乌鸦递给我儿子,说,一按,青蛙跳得很高,乌鸦的翅膀会动,我女儿很喜欢。我很惊讶凌医生在这样紧急的手术之前,会有闲情做手工给个患者的小孩子,又想,凌医生一定是太宠女儿了……”
她们两个买了饮料,回头的当儿,看见李波站在身后,愣了下,还在琢磨这位年轻副部长一定不至于能认识到自己这个级别的杂务人员,却见李波已经微笑跟她们打了招呼,连忙称呼了声,李部长。
待他们离开了,李波已经忘记了自己要买什么东西,心里那种好久以来的模糊似乎有些清晰,而心里,有某种奇怪的疼痛。
他无目的地在街上走,走得不快不慢,而一直走到了天色渐暗,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脑袋里面,半点没有转今天的会,而自己走的方向,不是家……不远处,鲜明的红十字之下,是第一医院的急诊楼,耳边,已经听得见呼啸的急救车的声音。
七年。已经离开了七年。
李波的所有思维,回到了某个下午。
那个下午。
假如……不,没有假如。
七年前,他离开了这里。
是在这里,他从一个19岁的青涩的少年成长,15年的时间里,他就在这儿,遇到周明,他此生最重要的老师,由他手把手地从笨拙的实习医生变成最出色的外科住院医。从捧回系统份量最重的金杯,而至疑难杂症时候,被许多长自己10岁的前辈求助的年轻副主任,而至急救中,最让上司放心将危重伤者交与的医生。只是,只是,他的心境从何处开始改变,不再是简单澄明,温暖平和地快乐着的李波医生开始不平,开始怀疑,也开始不满追根溯源。是否自周明替他承担了万众所指的不公正起那一场风波,开始打破了他心里的某种笃定,那种自小,因为家庭的羽翼,自身的能力给他在眼前撑起来的伞,隔绝了外界许多无奈乃至肮脏的伞,更是打破了自走入白衣世界以来,周明自己所营造出来的公平公正,干净的小环境。
是在这里的那段日子,他经历了美丽又迷惘伤痛的初恋,小仙女一样的许楠,花朵般的爱情毫无保留地为他绽放,唯一对他的隐瞒,却就是她最大的恐惧伤痛,离开了,却没有留下一丝对他的怨怼。最终,还是因为了他,这让人觉得最柔弱需要保护的姑娘,勇敢地面对所有鲜血淋漓的狰狞。是时,他的爱恋,却已经不在她的身上,只是,会否是因为她的遭遇经历,让他心中的某些东西更明晰——怀疑更明晰,不满更明晰,痛楚更明晰,想要改变的愿望,也强烈而明晰。
是在这里,与蒋罡初见。便是在此时,当一双儿女,已经能蹬着马靴,骑了雏马,在军事基地的草原上疾驰,稚嫩童音唱出草原人嘹亮豪放的歌子……在急诊室初见时,蒋罡娇憨的笑容却还是如在昨日。穿军装的女中校有着动画片里,酷似花仙子小蓓的一张脸,也一样的热心豪爽,明净善良,赤手空拳地制服持刀歹徒,受了伤,满不在乎,他给她缝了伤口,她说感谢的时候,那张脸,明若春花,那个笑容,灿如朝霞。很多时候,他觉得她做人过于善良简单,是他最需要好好呵护的傻孩子,心里的许多事,并不想要拿出来,影响她明亮的心境。全没有想到,最挣扎犹豫的时候,本已在心里做了另外的选择,揉皱了一纸任命。那一夜,他以为她早就睡着,自己睁眼望着黑暗的天花板,却听见她在他身边道,“小波,做你真心想做的事情——自己最想做的。不是最对得起别人的,或者最对得起感情的,是……最对得起你的理想……你真正的坚持的。”他愣怔,随即坐起,她扭亮了身边的台灯,望着他。“小波,其实我不懂。但是我知道,自许楠的事情真相大白,你有许多想改变的东西,许多想做的事情,这些想法,没有因为你重伤而怕,而改变,却是因为……我也说不清楚,”她笑,侧头,想想,继续道,“大概是飓风之后,你好像变了不少。你专心临床,你说你的专业钱途无量,要好好富养女儿……我本来想,也好,不做那些累心的事。可是,我觉得你没有放下,你说服自己开心,但是并没有那么开心……你……已经很久,你不再是我认识你时候,你在搞医院改革时候的你了。你那时候总说,心里很累,不如做简单的外科医生,可是……可是,我觉得,那时候你的心,是安的,你没有那么多忍不住流露的玩世不恭的讥讽。好多人说你越来越幽默有趣,我却觉得不是……那天许楠来看笑笑,走的时候,也犹豫着问我,为什么,李波好像不一样了呢。”她说着,伸手捧着他的脸,凑过去,轻轻地亲吻他的嘴唇,而后,眼睛与他的眼睛如此地近,近得他无法闪躲。“我想,你想改变的,始终不止于李医生,乃至李副院长所改变的范围。小波,我不干涉你选择,但是,只对你说,你老婆很能干,就算有一天,哪怕你因为什么照顾不了我们,我也能从各个方面,给孩子最好的照顾。你放心。这个世上,很多人因为种种的牵制,自身的能力,才华,家庭的牵绊,负累,不能够放手做想做的事情,而你,肯定不是。爸爸,妈妈,我,都不是你的负担,我们更有足够的本事,照顾好维维,笑笑。”
……
是在……是在这里。
在这里,他是他的属下、学生、战友……抑或,其实,至少有过那么一段日子,是知己,是……兄弟。
曾挣扎在生死之间,模糊的视野之中,看不清楚任何人的脸,疼痛与一切的未知,让他恐惧,他在所有人,包括了爱人亲人面前平静乐观,最终的防线却在听见他的声音时候崩溃,然后,听见他说:
“我一定会治好你。”
“从前,每一个手术,我努力成功,也做好失败的准备。”
“这一次,我不能接受失败。”
……
李波不知道该如何定位凌远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无从可说,无从说起,自己也并不清楚明晰。
唯独明确的是,如果不是凌远,自己绝对不是今日的李波。
那些个越渐明晰的不平或者不满或者怀疑,如果不是凌远,便永远只是不平,不满,和怀疑,他只能是努力调整自己心态地接受,而保持自己的坚持,或者有着改变的想法,却永远不会有自己就是那个该去做改变的人的信心。
凌远是给了他能力与信心的人。
然而……
一切的一切,究竟是上天刻意的安排,还是上天刻意的捉弄。
那一天,他对着凌远一字一字地说,“我辞去副院长职务。”
凌远脸色苍白,不发一言。
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他在他身后低声道,“可能多余……可是,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如今,”他背对着他,“你背离了我们曾经的共同底线,共同理想。”
他拉门的刹那——
“小波。”
这两个字,叫得近乎软弱。他几乎不相信,真的出自凌远。
“只这一次。最后一次。”凌远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忽而来。
他僵直地站着,尚未说话,便听见凌远继续道,
“你有公安的关系,检查院的关系,你甚至可以找人雇用私家侦探。你可以去查我的所有收入支出,每一项。在第一医院院长的职位上,我究竟有没有一毛钱的不明账务。就算是最近新买房子,因为念初怀孕,我希望她和孩子的条件更好一些,我需要动用我生母留给我在德国,她娘家继承的股份收入。我比你,甚至比周明,都更少有时间去合作医院做高价门诊手术,因为我没有时间。”
他当时完全地傻了。不是因为凌远说话的内容,而是……而是他,凌远,居然会对别人,说这样的话。
这是在解释,凌远在剖白解释在……求他。
“我……”他终于回头,并不敢看凌远,话说得艰难,“你误会了。我并没有怀疑过你……”
“我知道。但是小波,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对你说,不是理想变了,不是底线变了,而是……真的,只是达到理想或者保持底线的手段,我承认这次,我自己也有失控的地方,但是……最后一次。有你在,也确实会让我更能清醒一点。如果你愿意,从明天开始,你可以过问所有院务,包括财务部分。”
……
是否,那一天,假如,他继续对凌远摇头,坚持了辞职,如今,他反而还是他的属下,还是他的兄弟,还是……还是第一医院最出色的外科专家之一,兼具了周明与凌远两人临床上的成就的,李波医生。
天色已暗,那红十字在暮色中有着既鲜明又柔和的光,不知不觉之中,李波的眼眶竟是湿了。
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个下午。是否一切,是从那里开始。如果那一天,他没有被丈母娘不胜其烦地念叨儿子的吐奶问题,并非要带去人山人海的医院看病,如果不是恰好父亲电话说,老下属来京述职,带了最好的山货,他灵机一动请凌远和林念初来自己家吃饭,如果……如果不是凌远恰好地晚上有安排,让他自己去儿科找林念初……
那么,他不会遇到那家人,不会碰见那个技术不纯熟的护士,不会顺口说一句,怎么儿科还没有全换负压采血管,不会看见严护士长变白的脸色,不会记得林念初交代,说这个孩子手臂的出血淤痕有点不正常,但因为另外一个急诊正在叫她,让严护士长好好劝说家长留观……不会……
那么一切,是否真的不再是之后的样子……
一切的改变,真的就源自多年前的那个下午。
那个下午。
四点半,李波在手术室休息区找着凌远时候,他正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李波坐在他跟前的茶几上,伸手在他眼前晃。
“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别烦我。”
凌远依旧闭着眼道。
“这么大脾气,昨天当厅长了?”李波坐下喝了口咖啡,笑问。
“你脑子里现在就光居委会事务了?”凌远皱眉,还是没睁眼。
“国家大事我倒也管得了”李波扯动嘴角,淡淡地笑,随后又打量着他道,“最近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值得烦的公事嘛。”
凌远眉毛跳了跳,终于半睁开眼,“你到底干嘛?”
“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吧。有我爸老下属回京述职,给他带了不少野味山珍。有山鸡,黄羊,野兔子,还一大包山里的珍奇蘑菇,野菜。另带了两瓶好酒。 ”
“要地震了。”凌远喃喃地道,然后四顾,“自打做你上司以来,别说你请吃饭,就算请你吃饭,还经常得看你脸色……说吧,干嘛?”
李波苦笑道,“好吧。其实是想请林大夫来家一趟。维维总是吐奶,我岳母整天怕有什么毛病。要带去看。我说这么点儿孩子,又根本是常见婴儿问题,带去医院太折腾孩子了。她就每天,每天,每天地只要维维一吐奶,就唠唠叨叨疑神疑鬼。”
“你说话不管用?”
“说我不是儿科的什么也不懂……”
凌远噗地笑出来,幸灾乐祸地瞧着他道,“早跟你说过。不能管这朵奇葩叫妈那并不值得烦恼,有朝一日你必须管这朵奇葩叫妈那才是烦恼无限。”
李波微微一笑,“怎么,你不打算有管别的老太太叫妈的一天?更不打算有人管你叫爹,打算就这么幸福浪漫自由下去了?林大夫也接受?”
凌远一怔,竟是愣了好一会儿,随即没好气地道,“现在的妇女解放搞得太彻底。女人完全没有传统妇女的贤良淑德。对名份毫不在乎……”
“哈原来是你求婚被拒,”李波差点被咖啡呛到,“而且,听起来你对名份十分介意啊。”
凌远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李波兴趣大增,干脆挤到他身边坐下,“说说,说说。”
“滚滚滚。”凌远嫌恶地推他,“离我远点。你现在身上,总有一股若隐若现的奶馊味,特别恶心。”
“李主任教育你,”李波完全不为所动,继续笑嘻嘻地道,“鱼与熊掌,不可得兼。没有又要名份,又不想当奶爸的好事……”
凌远听了这话却是呆住,半晌,长叹一声,抱着脑袋闷声说,“就非得跟别人一样,非得要孩子?小孩子真是很可怕,而且,责任重大,比如,”他说着,激动起来,坐直了,“你看那个秦小小这小魔头,这小魔头其实也,也很……”
“什么?”
凌远皱眉,“总之,养个孩子,不说别的,就说让她开心幸福,本来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李波大笑,那杯咖啡险些泼到凌远身上,拍着他肩膀道,“你这好像有些女人的产前产后焦虑一样,因为过于爱和关心,所以恐惧忧虑……根本不是真不喜欢小孩。”
“你给我滚。”凌远听见产前焦虑四个字是真的出离愤怒了,抓住李波胸口的衣服往外扯,李波乐得弯着腰站起来后退,临到闪逃之前,笑着道,“不过你绝对放一百个心,我老婆,和你尚未取得名份的老婆,谁也不是会为了任何事情抛夫弃子的女人,所以,嗯,我们的孩子,完全没有拿去跟秦小小比较的逻辑……你真是焦虑了,丧失了基本判断和逻辑……”
李波大笑着,往外走,“我去找林大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