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远正为周明的愚钝绝望的时候，手机提示短信，他掏出手机察看，对着屏幕上的几个字，表情僵了至少两分钟。
来自林念初的短信，字不多，就一行：
我今晚得把小小带回咱们家住。
带回……咱们家住。
这小魔头居然就这么着，就这么着……凌远深呼吸，依旧盯着那行字……好吧，还好，是咱们家。
凌远有一个瞬间，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小媳妇儿啊看看，情敌的闺女明目张胆地想自己的女人当她的妈，闹出种种阴谋诡计，自己不以为然，但是不能，不……敢拿出做男人，做一家之主的气势断然阻止她被这小魔头牵着鼻子走也就罢了，居然在如此憋屈的待遇之下，因为这咱们俩字，有股甜美滋滋的甜蜜……这，这叫什么事儿啊。
凌远对面的顾桐，低着头吃鱼生蘸绿芥末吃得吸着鼻子，眼泪汪汪，火锅咕嘟咕嘟地开着，水汽起来，桌子两边儿的人都不太看得清对方细微的表情。顾桐不通德语，但是即使不通，以她心理学家的素质，原本也会敏感觉察凌远和周明对话颇有蹊跷；然而此时却没有，没有的缘故，是因为自这俩人开始说起来手术病人，向来没有浪费时间这种恶习的顾博士，思维就已经对这俩人的谈话关闭，一边忙着吃，一边再掏出手机，关怀林念初。
“战况如何？”
“小东西挂我身上睡着，手指头攥着我衣服，掰都掰不开。我刚刚把她放在床上，她还抓着我袖子，只好把外套脱了让她抓着睡。”
“你没有一时心软，不顾底线吧，你看没看我刚才发给你的重要留言。”
“哪能不看。我不知道底线保持得对否。只能对她说，阿姨很喜欢你，不必做你妈妈，也是一样喜欢你。会帮你。”
“这种官话能对付了小东西？”
“呃，我对她说，她爸爸回来之前，今晚，我领她回家。我还跟她说，不用担心，一定会有人好好爱她保护她……爸爸一定不会不爱她，如果真这样，阿姨爱她。”
顾桐有一分钟打不出任何字来。
林念初短信又过来，
“她爸爸不会不要她的。她现在只是焦虑……”
“那你也不能骗小孩，尤其这样的小孩。这，她爹要是回来途中出意外呢？”
“谁说我骗她了，真有那么万分之一的意外，就当我跟她有缘分。我这个年纪顶多能生一个孩子。我还想要俩，一男一女呢。”
“我靠你男人不会疯吗，不会休了你吗？”
“我觉得……不会。”
“为什么？”
“直觉。”
……
顾桐默默地喝了碗汤，这时终于抬头望向凌远，见他也正抬起头来。
“凌院长，这个秦小小……”她又咽了口汤，脑子里飞速地筹集措辞，想要想办法帮林念初一把，让凌远对她这个异想天开的冲动有所准备，不至于暴怒，更不至于有更糟糕的后果……毕竟，毕竟今天是自己把她叫了来……
“那个秦大校的女儿，”周明插了句，遂又看看凌远，斟酌着道，“小孩子是小孩子。其实大人的事情，真的跟孩子无关，你……”
“嗯，念初今天把她带回我们家。”凌远慢悠悠地夹起一筷子牛肉，脸上带着那么股子无所谓的倨傲，“我看这秦家乱七八糟的，老有老的毛病，中有中的毛病，小的嘛，我也很不待见。但是念初她非得待见，非得觉得有缘分，愿领回家来，让他们那一家乌合之众先倒腾清了，脑子明白点再想想怎么做监护人，我家也不缺一间给她住的房。”
“她自己睡客房。”
林念初看见凌远的这条简单回复时候，不由自主地想着他打这几个字时的神色，忍不住地嘴角弯起。一分钟后，另一条短信过来：
“不过你可以陪她到睡着。马上4岁的孩子自己睡不过分吧。”
再2分钟后……
“天冷了，习惯你暖被窝了……”
林念初再也忍不住地大笑出来，私心真是不想给他回复，看看他还要发什么样的信息，该有多么有趣……但是提醒自己不要乐极生悲真惹了他，想了想，只回了最近刚刚跟年轻学生那看惯听惯的三个字母。
点了发送，正琢磨着，已经成叔的凌远毕竟比自己忙得多，级别也太高了点，恐怕不如自己有跟年轻孩子们亲密接触的机会，到底认不认这三个字母，然而，事实证明，凌远就是凌远，哪怕没有机会跟年轻人学习，也自有知情识趣的天赋，林念初正琢磨的当儿，短信已经回来：
“嗯，留到晚上，慢慢。”
……
这其实是凌远与秦小小正经打的第一次照面。
秦小小个头小，又偏瘦，没有这个年龄孩子的肥嘟嘟的脸颊手臂，单薄地站在林念初身边，自己背着自己的粉色小书包，紧紧抓着林念初的手，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瞧着凌远，很乖巧地叫了声叔叔，然后，有点拘谨，有点害怕，十分温顺，一百分的楚楚可怜地小声说道：
“叔叔。我爸爸明天就回来了。他会接走我的。”
说着，小嘴儿一扁，眼睛望向林念初，更低声地说：
“林阿姨说，我爸爸很爱我的。嗯，我爸爸就是很爱我的。”
这个在凌远心里以癞蛤蟆的闺女的标签存在，想起来恨不能把她跟她爸一起打包到北极的小魔头，简直让凌远瞬间有种自己抢了她的妈的罪恶感……
好在，这尴尬或者罪恶感只是在心里蹦达了一下，理智便回到凌远的脑袋，心道，小狐狸，你再狡诈，撑死是我4岁时候的水准；狡诈的祖宗在这里，不信你能有欺师灭祖的修为，念在你小，师祖也就不计较你是你爹的闺女，株连着烦你了。
于是，凌远和颜悦色地弯腰拍了拍秦小小的脑袋，
“乖的话，叔叔带你去吃披萨。那个店的儿童餐，有送给小朋友玩具。”
“我不吃披萨。”秦小小摇头，“林阿姨说，披萨不健康。林阿姨说，她做蕃茄炒鸡蛋拌面条，煮绿菜花给我吃。”
凌远懊恼地想扇自己一个嘴巴。
智商倒退。
居然拿贿赂这种手段来诱惑小狐狸……自己小时候，如果打定什么主意，何时何人能诱惑得了自己……不过，那癞蛤蟆和个不三不四的女人生出来的闺女，真能是自己的徒孙好吧。生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凌远甩甩头，这都哪跟哪，最近当真用脑过渡，出了问题了，打住，不能继续思维奔逸，再奔逸下去，没准要跟小魔头心有戚戚。
凌远微笑不答，给她们打开车门，打着车子，心里想着，蕃茄炒鸡蛋，很好，你多亏只住一天，如果你住一周，你林阿姨的蕃茄炒鸡蛋，洋葱炒鸡蛋，虾仁炒鸡蛋，黄瓜炒鸡蛋，鸡蛋汤等五大绝活都用遍之后，看看你求不求我带你去吃垃圾食品……
然而，至少这一天的事实让凌远有了甘拜下风的挫败感。
凌远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妈妈对自己没有爸爸那么亲，自己一直模模糊糊地有所感觉，所以在陈忆那里十分乖巧，记得五六岁时候生病，恰好凌景鸿出差，当陈忆打了食堂的饭回来，他病恹恹地不愿意吃，心里若有所待，果然，向来少下厨房的陈忆特地又出去买了蕃茄，亲自给他做这个凌景鸿惯常给孩子们生病时候做的蕃茄蛋面，然而，结果是，后来凌远把食堂打回来的那份饭，吃了……
林念初的蕃茄鸡蛋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蛋起得不够，蕃茄汁没有完全爆出来，面条没有在最后跟浇头一起烩一下，只是拌上去，不够入味……
可是，秦小小吃得那么开心，整整一个中号碗的蕃茄蛋面吃得干净，外加清水煮的绿菜花，凌远虽然没有把自己的意见表达，但是确信，自己脸上肯定没有那么陶醉的表情。
事实上，林念初先是特温柔地问他是不是没胃口，胃不舒服，然后又特抱歉地跟他说，自己正在恶补厨艺，以后会做得好一点。凌远既不能说是不舒服让她担心，也实在没本事在最近吃抗酸药治疗溃疡，因此确实胃口欠佳，对食物额外挑剔的情况下，以狼吞虎咽来表达自己对她的肯定和支持……于是只能含混地说了句挺好，然后，拿出来电脑准备查邮件的当儿，见小家伙已经掂起脚尖把用过的盘子摞在一起，端着，给在厨房收拾的林念初送了过去……
林念初回到卧室时候是十点整。
凌远靠在床上看文献，见她进来，抬眼问道，“她睡了”
林念初蹭到他身边，枕着他肩膀道，“讲了一本小鸡卡梅拉，然后跟我晚安了。待会我再去看看确实睡着没有。”她说着，又瞧着他道，“小孩子家，我也不好带她老吃麦当劳披萨饼的，委屈你跟着一起凑合吃我做的饭了。是不是根本没吃饱？”
“哟，”凌远把文献撂一边，挑眉斜睨着她，“我还自作多情，以为这健康晚餐主要是为了我呢……”
林念初忍着笑凑上去在他脸上亲一口，“我有自知之明。这么简陋的晚饭，你哪看得上，居然没挑剔，真是好有好有修养。”
“比周明有修养。”凌远说出这句话再次哀叹自己在她面前可悲的自控能力。
“当然。”林念初收敛笑容，正色道，“他要是这么有修养，我们俩孩子都该上小学了。”
凌远一愣，为这个假设的孩子心里一动，然而那份模糊的感觉尚且未曾清晰，林念初又继续说，“当然了，修养在其次，关键还是他不够帅，如果有你这么帅……”说这话时候，她脸上已经绷不住笑，凌远一把搂紧了她，脑门顶着她的，“这是调戏我呢……”
“不敢不敢……”林念初半张着眼睛微笑，抚摸着他的眉头，“勾引你成吗？”
“昨天还没饱还要。”凌远解开她睡衣，咬住她内衣开在胸前的扣子，舌尖轻巧地挑开，她的内衣滑落，他把脸埋在她柔软的胸前，轻轻啃咬。
林念初深吸了口气，手指插进他的头发，抱着他的头，闭着眼低声笑道，“要……过分吗，行吗？”手指沿着他的背滑下去。
……
软绵绵地缩在凌远怀里，林念初微笑地含糊地道，“小远，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我最喜欢你。你也要最喜欢我。不管儿子女儿，我很有可能生出个狡诈的，不要。连跟秦小小争宠都已经很艰难，到时候，跟你亲生的争，还是我生出来的魔头……不行，太可怕了。”
林念初半张开眼，捏他鼻子，“我觉得你会比我更宠孩子。”
“不宠。”凌远斩钉截铁，“就宠你。”
一会儿，又叹气道，“你真那么想要小孩子？很麻烦的。好比说，他可能在这个时候，突然大哭起来，还可能……”
林念初但只笑着，也不理他，这两天正是正好的日子，自己的周期一向准确，但愿，身体还不算太老，昨天今天这样热情的缠绵的温存……她心里默念，宝贝，你该来了吧。
她脑子里盘旋着她和他的儿子或者女儿的样子，雪白粉嫩的，胖呼呼的，笑呵呵的……没一会儿，就睡得沉了。凌远搂着她，本也已经迷糊，但是心里还有事，几份文件必须得在周末详细过了，他万分不情愿地爬起来，给她盖严了被子，自己套了件厚绒衣，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关门，下楼去了书房。
整理完报告，已经是两点多钟，凌远收拾了东西出了书房往卧室走，突然站住，极寂静的夜，低低的抽泣声，来自客卧。
凌远皱眉。犹豫了几秒，想起来林念初说一会儿要看看秦小小睡着没有，但是，他自是知道林念初，一贯睡眠极好，这小魔头如果不嚎啕大哭把她吵醒，她断然不会还记得打算过会儿再去看……凌远叹了口气，朝客房走过去，对自己说，她一直哭的话，自己耳朵敏感，没法跟林念初比，保不齐在卧室还能听见，再说了，现在他不管，一会儿小魔头就要闹林念初，她最郁闷的就是睡不好觉……总之，自己……不是没事找事。
推开门顺手打开墙壁上柔和的壁灯，就着这不算亮堂的光线，凌远看见了蹲在床边，裹着棉被，裹得只露出一双眼的秦小小。而秦小小，在骤然眼前亮了，已经是吓了一跳，待看见进门的凌远，先是发呆，随即，把自己裹得更紧，有些结巴地说道：
“我没有不乖。我没有不乖。我在睡觉。我掉下来……我……”她说着迅速地爬回床上，转身面向墙壁，“叔叔晚安。我睡觉。我没有不乖。”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凌远实在不明白，20分钟后，自己为什么没有舒舒服服地在自己的床上搂着自己的女人睡觉，而是……而是，扛着追自己女人的癞蛤蟆的女儿，在自己的书房，对着墙上的那张巨大幅的地图，用手指着图，给她讲，我们现在在哪里，你爸爸演习的地方是哪里，你懂得比例尺吗就是……嗯，有海，有陆地，要坐船，要坐火车，沿途有的地方很古老，所以没有手机信号，所以打不进去电话，不是你爸爸不要你……手机信号不懂吧，这个可复杂得很，你可理解不了，你得现在睡好，把脑子再好好长长，慢慢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