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推开凌远办公室门时候,已经过了下班时间10多分钟,外面已经全黑,他却没有开灯,门骤然被打开,楼道里的灯光倏然进来,他本能地用手挡了下眼,往椅子的深处缩了一下。
林念初先是以为他并不在,在门口站住,随即,就着身后的光看见他,看见他想要挡住光的手,霎那间有些错乱。
多年前,远在万里之外的地方,某间访问学者的公寓,她推开门,他就是这样。那一次,他本能地抱住头缩在墙角,然后,听见她叫他的名字的时候,抬起头,茫然地望着她。
林念初本能地跑过去,在这一分钟已经分不清时空,只是想抓着他的手——仿佛多年之前,也是这样,她伸出手,他就握住了她的手,把脸埋在了她的手里,过了许久许久,哑声说,她死了。我妈妈,她死了。我没有帮上她。我尽力了,还是没能帮到她。
而这时候,凌远扭开了桌上的台灯,站起来,在她几乎要撞到他办公桌上的时候扶住她肩膀,瞧着她道,“怎么了?念初,出什么事儿了?这么慌慌张张的,再摔着了……”
林念初动了动嘴唇,半晌,吸了口气,甩掉脑袋里那属于过去的影子,对自己说,是过于敏感了,却是忍不住地搂着他脖子哽咽,“你怎么也不开灯,吓死我了。你这毕竟是才手术后4天,非得要出院,非得要折腾,非得要回来处理事情……我看这黑乎乎的你一动不动的,以为你出了什么状况……”说着,她也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情绪,眼泪扑簌簌地掉,紧紧抓着他后背衣服,哭得抽起来,他轻轻地拍她的背,抚摸她的头发,随她哭到累了,终于停下来,才柔声道,“我确实精神不大济事,困了,想迷糊一会儿……大概,就睡着了,那会儿天还没黑。你别担心,我今天都跟小波交代好了,我要休3周,嗯,什么都不管了,好好在家休养。”
他搂着她腰,伸手扯过桌子上放的纸巾,林念初听了他话,停了抽噎,接过纸巾抹干净了眼泪,半晌才迟疑地问:“你……你跟小波……”
“嗯,我都跟他交代清楚了。所有。”
“所有?”林念初一怔,狐疑地瞧着凌远,他神色却甚平静,只点头道,“所有。”
“那他……他……”林念初略为紧张,“他没有意外,没有对你……”
凌远淡淡地笑了笑,却没答这个问题,轻轻拍了下桌面,一支签字笔跳了起来,他手指轻勾,那支笔便在他的指尖飞转。过了好一阵子,他手轻轻一抖,那支笔以一个弧线飞进了门边的纸篓,他的嘴角略略地扯了下,淡淡地道:“我跟他说了,我现在实在是无力再操这么多心……恐怕到孩子平安出生之前,都再也没有心情精力管这些事情。如果,万幸我的孩子还能平安出生的话。”
林念初愣愣地瞧着他,动了几次嘴唇,都没有说出话来;这时候的凌远有些陌生,陌生到她心中又是酸楚——竟也有些莫名地怕,她闭了下眼,把下巴靠在他肩上,半天,只是低声道,“小远,回家吧。让阿姨准备了蛋羹,鱼粥,你好歹也吃一点。”
临睡前,林念初拿了血压计、体温表,给他照常规做了些检查,要再查看下他伤口的当儿,他按住她的手,搂着她,半开玩笑地道,“不要。”
“怎么?”
“怕会阴影。”
“这本来就是微创手术,有什么阴影?连人家做剖腹产的女同志,都没有说怕身体不完美了不可以给老公看,你看看你看看,你一个叔级的人物,来这个……”她微笑,凌远却是把她搂到胸前,吻住了她的嘴唇。
唇齿间的缱绻,直到她身上燥热,自己不自觉地去解他睡衣的扣子,却被他握住了手,而后,他把脸埋在她的胸口,轻轻抚着她的小腹,低声道,“10周4天。”
她低声嗯了一声。
“今天见过少白,也……跟于教授谈了。”
她轻轻点头,“于教授建议要做个Mri,b超看上去最杂的那部分,如果能在Mri找到脂肪或者骨骼,那么畸胎瘤的可能是99%,如果能确定这部分是畸胎瘤,那么最可疑恶性的这里,就有80%的可能不会是恶性。另外一边的,应该是功能泡和巧克力囊肿混合……总之,mri会有很大帮助。但是以前的研究,没有确切证据能证明mri对胎儿有害,可是也不足够证明无害……毕竟有部分数据显示早孕期可能提高流产率,我又是高龄产妇,所以,我们决定过了早孕期,15周时候,做mri。”
凌远的身子抖了下,才要说话,被她按住嘴唇,“小远,这是专家意见。平衡各种考虑的意见。这件事,你既然无法客观,就不要站在医生的位置来看,好不好我说了,我不会意气用事。”
凌远默默点头,拉过被子,揽着她躺下;林念初这一段近乎心力憔悴,虽然心里有事,却也还是3分钟之内昏睡过去;凌远瞧着她安静的睡颜,心里略觉安稳,将额头贴着她肩,也不知过了多久,迷糊过去。
恍惚中,陪着她去做产检,她躺在轮床上的时候,秦少白笑道,“念初你真是长得快。才13周,怎么肚子好像有15、6周的样子。”
林念初微笑,“总是饿。吃了2、3倍的东西。”
秦少白已经戴了手套准备检查,随口道,“可是你别处倒都瘦了,真会长,只长孩子……可是2周前跟于教授一起看的时候,还不显呢呀,是不是于教授?她这二周突然显怀了。”
林念初微笑地侧头,才要说话,于教授忽然说,“不会。正常不会这样。这不正常……”
突然,所有人都围上去,护士,医生,各种仪器,他看不见她了,只听见秦少白说,“严重的腹水。天,真的是恶性?怎么……可是怎么早孕期就能发展这么快?不该等,是我们的错……不该等15周……”
远处,轻飘飘的,谁在说话……“这是临床医学,这是生命科学,没有绝对。你看,凌远,你太太,你的孩子,他们就落到了那百分之一,千分之一,正常诊疗程序不能避免的遗憾中去……凌远,你会追究少白吗,你会追究老于吗?你会追究你自己吗?凌远,这是你,作为一个医生,也是患者家属,更是医院院长,同意的决定,签字的决定……呵呵,这是你太太,你也无能为力……你会痛苦吗?会吗?我是按照诊疗程序给那个年轻孕妇诊断、治疗、手术……一尸两命,一尸两命,我很难过,可是如何避免呢?如何避免呢?我错了吗?是我的错吗?你也避免不了的错,在念初身上,都避免不了的错,你让我如何避免?”
……
是谁在冷笑?
“凌远,你算到了吗?你不是什么都能算到?什么都能安排?包括李波的无法拒绝。你以为你不会输?你算得过天吗?”
被林念初摇醒的时候,凌远不仅是睡衣,连身下的床单已经被汗浸透,他张着嘴大口地喘气,模糊地看着她焦灼的眼睛,听见她唤他,“小远,你醒醒,是噩梦了,还是不舒服?”
在她已经开始找出来手机要拨电话的当儿,他拉住她手,闭眼道:“我没事……没事。睡吧。没事,梦……都是反的。”
睡得极不安稳的一夜之后,清晨,半梦半醒之间,林念初闭着眼努力地与困倦和轻微的头疼做着挣扎搏斗,想要起来,却委实地留恋枕头;想要睡过去,今天却是自己的门诊,还有个家在远郊的小病号,之前半年在县城的医院看遍了,北京的医院也看好几家了,最近看了几次第一医院的门诊,上上周挂上了她的专家号——孩子的红斑性狼疮反复发作,肾功能已经受到一定损伤,当时考虑种种现实状况,她写了诊断意见,建议,可以在县医院做的各种检查,开取基本药物,让孩子家长事后再与她联系;就在上周末,接到孩子家长电话,说筹够了钱,还是希望在北京看,她一个心软,答应了这周自己门诊事后让他们带着下面做好的检查结果过来,并且打算趁中午时间带他们去免疫科和肾内科找同学看看,也问了儿研所的同学,他们有没有任何可能在这方面的专家盛教授那里给加个号。
如此,今天的门诊,有人几百里地赶来找她——又是事先约好,那是断不能不去的。她终于是把眼皮撑开,睁开眼,就习惯地叫,“小远。”
叫出来,便就想起来昨夜他的梦魇之中吓人的扭曲的脸,湿透了睡衣的汗,心里咯噔一声,倒是彻底清醒了,伸臂,他却不在,她本能地吓了一跳,跳下床去,飞快地下楼,推开他书房的门,果然看他在里面。
林念初先是揪起来的心放下,随即前所未有的无名火起。凌远正听见声音回头要站起来,她已经几步赶过去,看见了桌角已经成了摆设的烟灰缸里的半截烟头更是火冲上了头,一挥手把他一桌子铺满的资料扫了一半在地上,在他的愣怔之中高声斥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这几点你在这儿都多久了?说好了好好休养,好好恢复,好,假请了,说把事情交给小波了,你却还要大半夜起来抽疯,那么你不要请假,干脆上班去好了。既然觉得第一医院没有你就要停业,地球没了你都恨不能停转,既然这么拿不起来放不下去……”她正越说越怒,一把再抓起来他桌上的一份文献就想往地上摔,凌远已经搂住了她肩膀急道,“发脾气就发脾气,你小心着轻点儿别闪了腰……”她才要说话,目光落在抓在自己手里的那份文献上,是英文,标题却是,回顾近十年卵巢肿瘤的影像学诊断。
林念初的手停在那里,不自觉地扭头,桌上尚未被扫到地上的,打开的书,是妇科肿瘤的诊断,书旁边的那份,是妊娠合并肿瘤的手术时机讨论,而打开的电脑屏幕上,是她不认识的德文文献,所带的若干图,却一眼看过去就是女性生殖系统解剖图……
林念初呆站着,脑子里的恼火已经被弥漫的痛浸透,心里只是酸涩疼痛,眼泪已经不知不觉地漫出来。
不知何时被他紧紧地搂着,抚摸她的后背和头发,她任由自己的眼泪漫出来,淌下来,湿了他后背的衣服,却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想说。
终于是心里平静下来,她抬起头,轻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双手拇指拂过他的面颊,苦笑道:“小远,我是第一次在你跟前这么歇斯底里。”
“嗯。”
“很河东狮吗?”
“嗯。”
“丑吗?”
他皱了皱眉,摇头道,“太凶了,没敢看。”
“现在看看,丑吗?”
他对着她的脸仔细打量:“再好看的女人,一大早起没刷牙洗脸梳头发先就气急败坏之后……原来也是不好看的。”
她扑哧笑了,“哼,再气质的叔,被母狮子吼了之后,原来也是这么没气质的畏畏缩缩的病猫样子……”
他笑了笑,拉着她的手走出书房,“你先上去洗澡洗漱,我给你弄点东西吃。”
“你不去上班,是要在家卧床休息的。”她在他手背上拍了一下,“伺候我们娘俩的时候长得很,就说近的,我岁数大了,可不想夜里起来伺候月子娃,都指望你当24孝亲爹呢。你给我们好好养精蓄锐。”
凌远呆了一会儿,勉强扯出个笑容,点头,“好。你别开车了,你有一阵子自己没开过车了,以前也技术水得很……”
“我打车过去。”
“高峰时候车不好打,这几天我让部里的司机过来接你上下班吧。”
“好。”她答应得干脆,“路上我买份煎饼吃。想起来馋了。”
一直到看着她上了楼,凌远跌坐在沙发里,无力地支住额头。
周身无力,腹部背部也突突地胀痛,他揉着太阳穴,自己确乎必须地好好卧床休息了,第一医院轻症组一年多无任何术后感染以及其他并发症的佳绩,如果居然在出身普外的本院院长身上破了,那可是整个系统几年都褪色不了的超级笑柄八卦……
凌远在沙发上躺下来,心中却是烦躁异常,从这里还可以通过书房打开的门瞥见里面一地的狼藉……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只觉得,双手,一如心中一样,软弱,无力,仿佛抓不住自己最怕掉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