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李波去做分病种,设立轻症病组的介绍串讲,原本也没有什么不妥。
这个概念,设想,最初艰难时候的尝试,最早解决棘手问题……真正的负责人其实就是李波,如今这个项目得到卫生部初步认可,甚至要作为综合附属医院患流量高的科室学习的模板推行,主讲人,事实上也就被与这项荣誉联系在了一起,由李波来,当之无愧。
而座谈与串讲,为时近一个月,工作强度很低,包括了不少名胜的旅游,可以认识不少业内的领导名人……更是另一重的福利。
只是,具体到李波,上面可以看得到的成绩,已经超过了这单单的一个项目,破格提升副院长已经是对种种改革尝试的肯定,至于说飓风之后,李波更已经成了部里继续破格提拔青年干部的人选……无论谁去,也掩盖不了李波的成绩和光芒。李波也已经并不再需要计较这些业绩。
说到这公费旅游加半休假的福利,放到李波身上,一下走开1个月之久,工作实在不好安排,又不能真正与家人共度享受假期,对他,倒真不算福利。
不久前,杨立新开始准备材料,李波帮忙过问时候,不少人感叹,人啊,命运真是重要,有命特别好的,比如李波,从一生下来,就什么什么都全乎着,什么什么都比别人好,然后,偏偏机会上,还受上天垂青……这是上上命,让你嫉妒都嫉妒不起来,只剩羡慕俩字;至于咱们普通人,其实赶上个上上命的头儿,也已经是上命。就比如杨立新,虽说他工作也兢兢业业,为人也谦和礼让,委屈更很肯受得……但是毕竟不是啥出挑的人才,在人才济济,尤其是重视科研和临床前沿成就的外科,并不起眼,如果一点点熬,不定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上职称。偏偏因为搞管理改革,又因为这管理改革中,提出了轻症病组的概念,而他的特色,细致认真,脾气温吞,能受得了病人委屈——且还在病人那里特有认同感……同时,科研与前沿临床上面,天赋有限……这后一条,本是局限,却就被当时主持工作的李波,以人各有所长,不可能面面俱到。如果在研究和前沿临床上面,达不到一个高度,不在上面浪费精力,反而有利于在另外的方面投入更多精力,发挥特长。很多所谓全才,倒会因为铺陈太多,没有重点。而我们医院,虽然是在国内领先临床与科研,但是,中国的医院,最本职的还是面对患者,为患者治病;更多的患者需要的是常规手术,常规治疗,做好这部分,把这部分作得更让患者满意,是我们的基本责任,力主杨立新作为第一任轻症病组组长,更说服凌远,分工不同,无论高低。轻症病组组长,虽然在评教授职称上,不该跟专业组长拿到一样的分数,可是从临床和管理上,是各尽所能,不同职责而已。操的心不同,而无分多少。应该给予同样的分数,支持副主任医师、主任医师的评定。
今年初,因为轻症病组在卫生部专家组的临床效果评估上,各项专业指标都完全达标,而问卷调查,患者满意度高达98%,李波已经以此为业绩,在管理层会议上说服大家,以此代替论文数的不足,杨立新副高职称已经通过评审,不出问题的话,过两个月就可以下来。而如果让杨立新在这个当口上去给北方五省各大医院做项目座谈串讲,无疑更增加砝码——且又为过后的管理头衔,更以后的正高职称,做好铺垫。
这是上命。赶到上上命的领导,他自己拥有得太多,实在大方得起,风度得起,慷慨得起……就可以大家都好,小范围之内,不是竞争倾轧,而是扩大团队利益,自然增加个人利益分成。
这次的串讲机会,正是一个例证。
当然,也有人偷偷议论,说凌远的眼睛还是长在头上,从心里毕竟不太认同资质平平仅靠努力的杨立新们,当真就享受一样的待遇荣誉;更有人说,凌远压根懒怠看杨立新们,也懒怠较劲,既然李波大方向上符合他的意愿,这点不堪一提的东西,算了,作为附赠。
然,这个决定出来,当时以为事情已成定局的大家,虽然惊讶了一下之后,心里各自怀着果真如此的想头,而怀着这个想头的大部分人,倒是多多少少地心中释然——大约人就是如此,李波这样的上上命者,已经够不上去羡慕嫉妒,而杨立新这样,让大家觉得还不如自己出色的家伙,居然也走了狗屎运……就有那么点不大平衡……
于是,到得下午,已经若干人在偷偷议论,有人说,看,这说到底,第一医院真正说话算数的人只有一个,就算是小事,他懒怠理会归懒怠理会,想理了,就要给你一点颜色看看;有人说,这里面会不会有凌远和李波的较劲啊,大家都知道凌院长最恨笨蛋,李波却是总要为各种笨蛋争取公平权利,凌远这是给他一个明示,我让着你就得了,别没完没了地招我讨厌;当然,更多的人是说,哎呀,大概以前凌远根本还没想这个事情,到了这个关头了,让杨立新去做……面儿上不漂亮啊。气场气派名头就差了很多,凌远是个挺在乎面儿的人,事事都要完美,之前以为他衡量衡量,不舍得让李波费那个功夫,给别的医院做介绍,争来的脸面形象没有实际意义,现在看来,嗯,实际意义还是有的,就杨立新那个样子,说话那个谨小慎微的劲头,出去讲,也带不出项目创始人的风采,怕倒是给这么好的项目失色;凌远最恨的就是给他个龙袍,穿上也像篡位的寒酸猥琐相……
下午5点半,凌远并不意外地接到李波传呼,回,过来,给你解释。
3分钟后李波推门进来的同时把手里的一摞文件照凌远脑袋的方向砸去。
那袋文件从自己脑袋上方飞过砸在墙上的同时,凌远略略地松了口气。当李波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来,凌远已经弯腰去检起那摞文件,当目光扫过文件上的内容时候,心更是放下了。那份文件,正是关于这次座谈需要的,关于设立分病种处理,轻症病组实践细节的报告总结。凌远在捡起文件,直起腰的当口,随手翻到中间一些页,目光敏锐地扫过电脑自动生成的改动日期,发现了不少今天上午的改动。
李波今天没门诊,也没在病房手术室见,看来,是在抓紧时间突击这个突然而来的任务。
他既会这么越格儿的发脾气造反,想必是该干的活,全都干了。
凌远不动声色地掸掸那摞文件,放在手边儿,瞧着李波问,“是还需要我过过目?”
“我以后干什么都得先让您签字画押,省得会错上级意思,临时狼狈。”李波恨恨地道。
“这事儿,”凌远皱皱眉,“当时你说的时候,我就说过不是太合适。只不过想不出太合适的人。当时想着你去的话,一下耗一个月到各个省各个院示范参与座谈讨论,我有点心疼这个时间,这又不是咱们的下属医院责任帮扶医院;但是你也知道,现在部里很有可能要把这个项目作为将来全国各大医院学习的模板,那么我们医院就有了这个职责负责这个项目,相应就也会给我资源补偿和调整工作重点,比如给我免了今年的支援山区医院的任务。那么我就有责任把这件事儿当成个任务来完成做好。杨立新,不行。”
李波一呆,冲口而出,“这么快要全国推行?”随即皱眉,“其实我觉得项目还不够成熟,还需要再试行一段时间,看看问题,况且,针对不同医院的状况,也许实施起来差别很大。”
“具体多快我也没法说准。你也知道上面儿的事儿,影响因素很多。很有可能就会特别快。”凌远平静地道,“有这么个影儿。”
李波狐疑地瞧瞧他,凌远跟上面的关系颇多,能事先得些消息也不稀奇,况且,李波仔细想想,卫生部副部长几次三翻地想把自己提上去,似乎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为了辅助他做随后的医疗改革;如果说上面下定心思要改,那么拿第一医院几个效果相当不错的项目当先头马的可能确实很大。
如此这般的话,原本可以作为福利的简单的管理学术交流就变得意义深重了些,那么,带了这层意义在其中,杨立新去,确实并不合适。李波略愣了会儿,皱眉道,“你也不能是昨儿才知道这么个影儿,就不能早跟我说清楚。”
凌远的眉轻轻地跳了跳。方才说的并非胡扯,如今部里,甚至更高层得到的消息,进一步的医疗改革很有可能即将开展,而本来临床科研上就领先全国综合医院,之前两年在管理改革上面效果突出的第一医院,确实很可能会在其中被作为模板。被作为模板,自会得到不少资源上的优势,政策上的方便,以及种种无法完全计算的利益,当然,同时,也会有许多负担。例如,成为各个方面关注的焦点,上层、社会,对于出差错,或者说,对于出大众看得见的差错的容忍度也就更低。这其实也正是凌远如此处理纪开来贪污事件所反复考虑的重要因素之一。
只不过,当李波跟他提起要杨立新去做这个学术交流时候,这件事的优先级,还到不了进入他考虑范畴的地步;彼时他尚在做着种种得失的衡量,是否公开严办纪开来,如果严办,是否所有涉及人等都追清查清,分责处置,还是只究纪开来,其他人想办法能掩则掩……他的脑子里,还无暇装下关于这个不单纯是学术交流的座谈,示教究竟由谁去的考量。
而如今,那边的事情近乎办妥,只待最后收尾敲定,到了收尾敲定时候,会有些程序工作要走,本就很难避开院一级的领导;唯一侥幸就是李波确实一贯只管业务,不涉及财务,合约,政策,他工作又确实甚多,也不会计较例行院务会是否出席;然,偏此时,李波突然抽查工作人员评估档案这件事,让凌远怎么想也不能安心。总觉得,李波如此忙,不会凭空想到去抽查档案,定是有什么不妥,让他想要调查清楚,虽然这个不妥,与纪开来问题相关的几率不大,凌远在这个当口,却当真冒不起险。
这时,天赐的绝好机会,把他调开,同时,也可算作为了未来医疗改革全面展开亮起了一个信号,可称完美。
凌远笑了笑,并不说话。
李波想了想,自也是明白了七八分,“是,他杨立新的感受,会受到的评论,压根不在你的考虑之中,是不是早先,你犯不上花费心思让这事情做得周全点,到了临头,你当然更不能为了这方面的周全,影响你的大局,反正他也不敢有任何意见,我,”李波想到这里又是火大,恨恨地道,“我再有意见也能让你说服。我们气儿顺不顺,能否心甘情愿,那就完全不是你考虑的范畴。”
“李波,你的气儿顺不顺一贯是我考虑范畴。”凌远微微一笑,前倾身子瞧着他,“你坦白说,是我考虑你气儿顺不顺,因此顾忌的时候多,还是你考虑我顺不顺,因此顾忌的时候多?如果后者确实曾经存在过的话。”
李波一时结舌,这一天,边争分夺秒地写计划期间还要有些轻症组的日常细节与杨立新交流,交流过程中,还要保持特别平静的态度,不能给杨立新任何在他面前发牢骚,委屈,乃至抱怨凌远的机会……李波脸上的每一分平静,都对着心里10分的恼火,而这些日子,由小护士刘芳的事情引他想到的,凌远在第一医院所创造的精英文化,与这件事情和在一起,又越发地让他对这种医院文化和环境抵触。
这时凌远说了这句实话,一边是让他的恼火愤怒冷静了些,一边,却让他突然有了与他交流自己对这种医院文化看法的冲动。
李波低头瞧着地面,过了好久,抬起头来,望着他道,“既然说是跟可能很快开展的医疗改革有关。我同意你说的,杨立新确实不太适合。他可以把自己所做工作详细讲得清楚,却确实不算具备全局考虑的能力。好,我去,心平气和地去。但是,你想不想听听我原本安排他去的真正原因。”
“除了再给他的副高审批加个砝码,和考虑他家经济不富裕,公费旅游,外带休假算个福利,以及让他,”凌远冲着李波笑,“借这个机会,以这个身份出现在包括了他家乡所在医院的领导面前,于他家人会颇多实惠之外,还有什么?”
“我还真没想到你说的最后一条。”李波先是一愣,随后苦笑,“但是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确实是个重要方面但是我想不到。”
“也是,”凌远笑,“出身不同还是不一样。我也不能拿周明会想什么来完全套在你身上。你要是能想到家人需要利用自己的关系网办事那倒当真奇怪了。嗯,不管你想到没想到,这些方面,你放心,他一样也少不了。”
“我……”李波又瞬间的茫然,随后,却还是说道,“你也明白,我们毕竟与国外不同,最一流的医院,在可见的未来,也还都需要承担最普通疾病的诊断治疗,而这部分所占的百分比,其实更大;我们暂时无法完成分流,在不能完成分流之前,那些普通病的病人,既然还要在我们这里享受医疗服务,那么,他们也有权利享受到相应合格的医疗服务。我们的专家们因为承担科研和疑难杂症诊断职责,负担太重,在对普通常见病人的处置上,实在不能再多给与耐心和人文关怀,这无可厚非;但是从管理者角度,有责任为每一个现有患者考虑,我们不能和其他医生一样,只是抱怨他们不该来这里,他们该去社区医院;他们既然来了,就别抱怨态度,而应该设法尽量平衡这些问题。那么,我想,在全社会医疗资源实现合理分流之前,我们医院首先进行部分分流,是否也是一种尝试,这也正在理念上与轻症病组的概念一致。”
凌远认真听着,听到这里,不自觉地点头,“我完全都同意。我们也确实在这样做。”
“是。但是在我们这个优秀人才扎堆的地方,人人把前沿临床、科研、攻克临床治疗难题,做大手术、难的手术,看成高于一切。能做到的,得到最大利益和最多尊重,做这些的机会,是人人想尽办法努力争取的目标。是,大部分人,经过努力和竞争,没有成为尖子中的尖子,只好退而求其次地更多地做一些普通的工作,他们心理上缺乏对自己工作应有的认同感之外,大环境也缺乏对普通工作的认同。于是,其实让很多年轻人走了不少弯路,到了根据自己的能力做方向选择时候,也往往不能心平气和地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方面。杨立新是这么走过来的,开始他也只是不太甘心地认命,从来不敢把自己跟专业组长放在相同的管理层面,有时候过于敏感,有时候又畏畏缩缩,但是随着这个项目得到的许多好的反馈,他现在变化很大。甚至让我,都忍不住惊讶,回头细想许多细节,觉得这件事的收获,超过了我事先的预期。所以想在这件事上,再做一个尝试。把这个广受好评的项目的荣誉,真正给他。让他因为兢兢业业地做了这个项目,在这个过程中,全面详细考虑到了种种问题,把这个普通的项目完成得特别好,而得到一个可以被人羡慕,可以让他在作为主讲人去指导别人的过程中,有某种程度的优越感。让他感觉,在这个项目上,他就是专家。而后,我们可以尽量地平衡,给并不特别适于做专家的人,应有的自豪感和自我满足感,以及尊重。在自己岗位上的荣誉感,认为自己作的是特别有意义,值得骄傲的事情。我不知道我这样说你会不会觉得幼稚,但是凌远,你凭良心说,你或者我,做这个工作的投入,能够完全抛开荣誉感,自豪感,骄傲,满足,被认同这种东西吗?最好的医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并不都能是专家,专家只是那少数的几个;我们虽然不能说真正让清洁工和科主任有同样的自豪感和满足感,但是一定程度的平衡,不仅是轻症组与专业组的尽量平等,甚至是检验科室与临床科室,人事部门,器材部门这样辅助科室,在医院这个以医生为主的地方,照样有他们的满足感,钱和实惠之外的满足感,我个人觉得,也十分重要。”
凌远听着,几次本想打断,又想笑,然听到最后一句,纪开来曾对自己说的话,突然就钻进耳朵,脸色,竟是突然地苍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