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念初完全晕菜了。
一颗有准备的心是一颗平静的心。而有准备的头脑,才是一个能够清晰思考的头脑。
林念初做足了准备小小一定会带来超出普通患者,超出普通父母不在身边的患者的麻烦,于是,对她一下午的折腾,让儿科2分区从每个陪床家长到儿科主任人尽皆知的变着花样的闹腾,并不震惊,但是,与她有关的其他,却打破了她事先预设的层层防线,长驱直入,直接把她的所有思维搅合得一塌糊涂。
下班时间到了的时候,秦小小昏昏沉沉地睡着,林念初拿着自己的手机,对着凌远那条不算短的信息,已经看了20分钟。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发呆,一会儿,却是有想哭的冲动。
今天夜里是必须得在这儿陪着小小了,孩子属于重症需要陪床的标准,人是她做主收下的,且承诺了会尽到部分家属照顾的责任;而这孩子,但凡醒着时候就要找她,如果真找不来她,难说给管床大夫闹出什么花招,总不愿因为自己的偏于感情倾向的决定,给本来负担已经不轻的年轻医生,再带来更多麻烦。
只是因此,对凌远,凭空而生抱歉。
中午的委屈郁闷早被他又耍赖又温暖的短信一扫而空,心里早就软了,更是后悔自己那么硬邦邦地对他,想是他必定心里不好受;这时,又为了追自己的男人的女儿而少了陪他的时间,更增内疚……正琢磨着怎么好好地哄哄他,弥补弥补,秦小小的家人提前了10分钟到了,来的却不是秦小小的奶奶,而是两个中年妇女。
林念初一边微笑招呼着请他们办公室坐,一边猜测这又是谁,便被其中那位更年长些的中年妇女热情地握住了手,眼含热泪地使劲摇了半天才说道:
“我是小小的大伯母。虽然是大伯母,这孩子小时候,其实是我带的。”
林念初轻轻地啊了一声。
面前的妇女看上去50来岁年纪,面容质朴慈祥,挽到耳后的短发已经有了银丝,身子粗壮却不肥胖。
秦海峰曾经提过,他大哥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牺牲,牺牲时候不过20多岁;他并没有提起过有个大嫂。
而面前这位……确实是小小的大伯母的话,那么,她就是为爱人守了20年的寡妇。
为爱人守寡,在林念初心里并没有什么值得震惊,然而,为爱人守寡,却还跟着个不太慈祥的婆婆住一起,还……帮助照顾小叔的孩子……这,委实让林念初对她有了特别的尊重,语调都不知不觉地更客气了3分,正连声说着“您好您好,看来您是对小小有一定熟悉的人……”便听她指着另外一位中年妇女道,“这是我大妹妹海潮,跟海峰弟同岁。海潮小时候命苦,家里重男轻女,男孩让上学,女孩只能干活照顾哥哥弟弟,还挨打,我妈当年到这个村儿工作,看着心疼,领回自己家当姑娘养了。”
林念初为了我妈而糊涂了一阵。她没有过婆婆,自然也就连嘴上管婆婆叫妈的经历都无,心里的妈只有自己亲妈一个;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个叫做海潮的妇女,是肖爱红收养的,秦海峰的姐妹。
秦海潮穿着军常服,中校军衔,听大嫂说完,就过来与林念初握手,握着手,眼睛盯着林念初,干脆利索地开口:
“林大夫,我是早上才听说小小又出问题了,从驻地一刻不停地赶回来的。才到半小时。”
“啊,”林念初微微惊讶了一下,听起来,这个姑姑,显然对侄女也算上心。
“咱们不多罗嗦,你时间宝贵,”秦海潮说话时候神情严肃,但也带了烦恼,“我只是简单说说我家的情况。我爸没什么文化,10多岁参加游击队,长征时候的红小鬼;淮海战役中,受重伤下来,住在后方医院,我妈是当时从天津跑到老区参加革命的护校学生,参加革命后就在医院中做护士,碰到受伤的我爸,钦佩我爸的勇敢正义,两人相爱结合。但是结合之后,因为组织上的不同安排,长期两地分居,我妈从没埋怨,大哥是生在去云南我爸驻地的火车上,二哥是生在给贫困乡村普及卫生医疗的路上。我爸因为早年受伤重,身体不好,50多岁时候已经一身伤痛难以自理,我妈又照顾了我爸10年直到他老人家过世。而我大哥,二哥,包括10岁被我妈从村里领回家的我,都是我妈辛辛苦苦拉扯大,我是女孩,又不是亲生,可是我妈对我比对大哥二哥还要心疼很多。家里什么好的,都尽着我。”秦海潮说得情真意切,林念初都听得略微动容,倒当真没有想到,这个凶巴巴的,她猜测着与秦海峰的婚姻失败一定有关,又对小小简单粗暴的老太太,也还有这样善良的一面。
林念初还没说话,秦海峰的大嫂眼圈已经红了,握着她的手不放,“林大夫啊,今天早上回去,我妈血压又噌噌上去了,保姆才给我打电话,我赶紧从班儿就赶回来,左问右问,才把这事儿打闹清楚了。竟然医院怀疑我妈虐待孩子,这可是,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就想,我得……得来把这事说清楚。”
大嫂说着,眼泪就扑簌扑簌地下来,林念初略为尴尬,想解释一下,那位跟老太太对茬的顾博士,不能算医院的职工,至少今天还不是……但又觉得这样似乎略有出卖顾桐的感觉,况且,自己心里也不满老太太的教育方式,相信她的教育在无意中构成对孩子的精神伤害;她迟疑着,大嫂拿着手绢擦眼泪,继续说道:
“即使不跟别人解释清楚,念初啊,我也得把这个跟你解释清楚,不能让你误会……”
突然间被这样亲切地叫了名字,林念初不由得发了呆,而这个把自己和别人放在不同的位置,更让她隐约地觉得不妙。正没理会处,已经听见秦大嫂说道:“我妈人这么好,命却苦。爸爸就走得早,我家……海涛……”
她说着越发悲从心来,抽泣着,秦海潮轻轻拍她的背,低声说:“大嫂,过去很多年了。”
她抽噎了好一会儿,终于平静下来,左手却一直握着林念初右手,“我妈头年送走爸爸,第二年就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还顾及着安慰我……可惜,我们结婚才2年,海涛又在部队上当连长,我还没办好调动到军队小学,聚少离多……也没给老秦家留下个孩子。海峰弟,从小各个方面出类拔萃,那是妈妈的骄傲,没想到……年轻人不懂事,娶了那么个媳妇,结婚前做小伏低装得温柔贤惠,其实就是个爱享受图虚荣的。生了小小,怕影响胸部,怕身材回不去,从月子里就想着减肥,不喂奶。孩子才3个月,说是要在事业上更进一步,把文工团的公职也辞了,就跟几个不知道什么人下海搞个啥文化公司,三天两头往海南跑,孩子就丢给海峰。海峰他一个男人家,事业重啊,而且这小小孩儿的事儿,一个男人哪顾得来,我就自告奋勇地帮着带孩子,这是我们秦家的孩子嘛,我哪儿能不疼,交给我还不放心?海峰却特别儿女情长,那会儿满脑子就是小小,觉得小小娘不够疼,爹就更得补……事业都放下了,我妈特别揪心,为这事儿,我妈跟海峰弟争执特多,母子感情都出了问题。加上那女人煽风点火……到了儿,我妈实在看不下去海峰就这么不管事业,托老战友,给海峰派了随特警队去非洲的机会,也多亏是这个机会,海峰被迫脱开家里琐事,完成得特别好,升了大校。 就那么凑巧,我当时娘家妈查出来癌症,我得去伺候,我妈就把小小送了单位全托托儿所,我妈接一周,那女人接一周,结果,就那女人接的一周,她就干脆没去接孩子,跟个什么她们公司的客户,一个海口的小老板,就跑了。那之后,我妈也后悔因为当时工作忙,我家里有事,就送了孩子去全托,把小小接回来,自己亲自照顾了好几个月,直到我娘家妈手术化疗都做完,我回来。我们的意思是,让海峰专心工作,孩子,白天有总后最好的幼儿园,有我们,有保姆,替他好好照顾,他每天过来陪陪孩子玩玩,还不成吗?多少顾事业的人,都把孩子交给父母来带,可是海峰拧上了,非得把孩子带在自己身边儿,他又没个贤内助……唉,念初你也看见了,一个男人带出来的孩子,就是惯得不行啊。好在,他因为这孩子遇见了你,自打他回家忍不住就说起来你,从那个神情,我们就都看出来了,后来从小小嘴里也说起来你,这孩子,向来不说别人好话,你是唯一一个。我们本来还有点不相信他眼光,这回瞧见你,是真放心了。能对他的孩子好,那是大善。”
“我哥连跟我的电话里,都提起你来。虽没明说,那话头谁听不出来?”秦海潮接口,“我们正想找机会见见呢,小小就出了事儿。还送到了你这里,这孩子还非得跟你。看来就是有缘份的。本来,依我妈的意思,跟你打了个照面,印象特好,这事情其实就放心了,她老人家现在血压还在180,在海总住院治疗呢,让我们来把医药费的押金先交了,让我每天晚下班都过来,看看您有什么交待,配合着。对,就配合就行了,毕竟小小以后跟着你。我们俩寻思着,这事情,不说清楚不行,你心里对我妈有误会,以后不好处。”
林念初听到此,再也不能保持沉默,把被秦海峰大嫂握住的手抽出来,站起来,后退一步,有点结巴地道,“我想你们都误会了,我跟秦……秦医生,秦……政委,只是朋友,并没有特殊感情。我对小小……只是,只是……”
秦海潮却只微笑,“我们都是军人出身,直来直去惯了,林医生斯文人,脸皮薄了,是我们不对。不说这个,”她把随身带的一个大背包打开,从里面一个一个地掏瓶瓶罐罐,一边掏一边说,“这些个是我从驻地带的xxx特产,我驻地就在林大夫你家乡附近,我哥哥自从认识你,对我驻地的兴趣都大了许多,前一阵就跟我打听特产特色,我这次回来得匆忙,只来得及让警卫员趁我出发前的功夫去买了这些来……”
林念初看着面前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眼前发晕胸口发堵,一边摆手一边哭笑不得地道:“我……你们……你们真的误会了……我绝对的,绝对的,不是脸皮薄,而是我跟秦医生,只是朋友。”
“看你窘得脸皮儿都红透了。好好,不说不说,”大嫂再度挽起林念初的手臂,这次林念初心中已经顾不得感动酸楚替她难过,只觉得那条手臂突然发麻,连带后心都发冷,舌头都大了起来,结巴着才要继续解释,大嫂继续说道,“我还给小小煲了乌鸡汤补身,分了两份,这汤很好的,念初你瘦瘦弱弱的,也该补补……哎呀,我还是得忍不住说,我们海峰啊,论本事,人品,哪怕是长相,哪哪都好,说真的,唯独的不好就是之前瞧上那么个女人。离了也是好事。我看你俩真是般配极了。”说着就取出一只保温瓶,还带了一只碗,不由分说地就开始装汤,林念初眼前发花,呼吸都开始急促,眼见那碗汤盛好,大嫂热情地端给她,她眼前几乎发花,却窘得完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眼瞧着大嫂又要来楼她的肩膀,她急得眼泪已经要出来,便在这时候,敲门声响,她高声喊请进并且内心为这个救急的不管是谁大唱赞歌……
凌远推门的时候,首先看见林念初的办公桌上摆满了奇怪的瓶瓶罐罐,随即才看到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军装,一个便装,然后,探头,才看见了背靠水池,满脸尴尬地往后躲避的林念初。
凌远一下没有搞清局面,正发愣,突然听见林念初大声说道:“他是我爱人。”
然后,他惊讶地瞧着林念初飞速地向他冲过来,头一次主动地挽住他胳膊,连白大衣都没脱,更别说外衣,包,钥匙……她挽着他手臂,亲亲热热地贴着他,冲里面那两人飞快地道:
“把桌上这些瓶瓶罐罐带走,否则我也会让护士长来查点,到医务科报备,然后封存。现在已经6点45分了,超过下班时间5分钟,我要走了,你们说了太多家事,不让我说话,所以我没有时间交待病情,你们去跟管床大夫陈飞交流;小小我会管到底,但是我不会再跟她父亲之外的家属交流,届时,我会每天将小小病情总结,传真他父亲单位总部。如果你们有质疑,顾桐博士会跟你们解释为何我们对你们的监护方式有所担忧。”
她说罢,拽着凌远飞快地往外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