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玄熙便带着采访任务回了雨川老家。其实就是个不痛不痒的人物访谈,待工作结束,正好晚饭时间,便请了莉香和嘉欣一起,到餐厅聚了聚。
自上大学后,三人都忙着学业与工作,少有聚会,所以一见面,便激动得差点跳起来。嘉欣幼师毕业后在就在雨川的民办幼儿园执教,莉香则在雨川第一医院的住院部做护士,平时三班倒。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也都有了男朋友,比起高中时期,可谓女大十八变般,打扮得格外知性漂亮。
“玄熙啊,你算是有男朋友了吗?”嘉欣一边问,一边费劲地割着牛排。
“选择项太多了…现在都没确定呢,等以后结婚了再告诉你哈。”玄熙含糊地硬服着。
“我还真好奇,你会和谁在一起呢。”莉香道。
“是吗?这有什么好奇的,一定是男人呗。”
莉香摇摇头:“现在的相亲市场,质量真心层次不齐,管你多A的美女,各种老、丑、土、怪的男人,都能碰到。而且啊,就算他们长得都那样了,还会嫌弃你不好呢!所以,我还真好奇,你会找什么样的男人。”
玄熙有些尴尬:“对我,就那么没信心呢?”
“你从小和玄野一起长大,眼光必然不低,那种随大流男,你怎么看得上?”嘉欣说。
“你们倒是对我挺了解。”玄熙笑笑。
“其实吧。”莉香边嚼着空心粉,便含糊地说着:“你和玄野你们两个,倒挺般配呢!”
听到这里,玄熙的心突地一跳,脸颊发烫起来。
“莉香,你胡说什么呢!他们两个是姐弟呀?!”嘉欣打了她一记脑袋。
“哎呦,姐弟怎么了?玄熙又不是他们家亲生的…”莉香说着突然感到不对,立马打住,不好意思地看了玄熙一眼:“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没关系啦…不介意的…”玄熙虽然口中说着,脑中却闪过那个晚上…那个令人愁肠百度有难以忘怀的角落,幽暗、深邃、迷人…她羞涩地想转身,却无力抵抗,被他的手紧紧锁扣住般…雨落的吻,一如鸩酒,散发着浓烈诱人的气息,使人转瞬痴迷,但又恐惧琼浆中荡漾的剧毒,不敢下肚…而那阵撕裂的疼痛感,更是记忆犹新,每每一想,便泛起一阵酥麻与颤栗…
玄野啊……真的………很想他……
饭毕,三人各自回家。玄熙又沿着熟悉的老街老巷,一个人慢慢挪步着。此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街道一如以往,人迹罕至。走着走着,便来到了曾经每日必经的上坡路。与曾经一样,道路两旁有许多老旧而繁杂的小店,杂货铺、理发店、五金铺、游戏机房、面馆餐厅,闪着俗气而杂乱的霓虹灯,显得又热闹、又安静。
曾经,她几乎每天都和玄野一同,在这条路上,上学、下学。她总是元气满满地走在前头,高高扎起的马尾辫随着脚步一甩一甩,而他却默默地跟在身后,手插裤袋,宛如护花使者一般,安静地望着她,一路同行。那会儿,玄熙经常对他千年不变的扑克脸百般取笑、捉弄,逗他玩,惹他生气;而他,总是冷着脸不理,自顾自地走,偶尔会因她的可爱与天真,在嘴角展开微微的弧度。多少年了,玄熙将他的存在,当做理所当然、司空见惯,完全如空气般,成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而如今,却要选择残忍地离开……只身一人,完成剩下的道路……想到此,她不禁有些惘然。
这时,她猛然看到了开云面馆的招牌。灯牌还亮着,透过模糊的窗玻璃,发现里边居然还有客人。玄熙不禁好奇,走了进去。
“咦?!你怎么来了?”老板娘一看到她,就忍不住睁大了惊讶的眼睛。
“啊,老板娘,我今天刚好回家看看。你生意不错啊,这么晚,还有那么多客人。”
“对啊,现在打工的外地人多了,都是晚上加班的。来,要不要再尝尝炸酱面?”
玄熙其实肚子很饱,正想推辞,但却不忍谢绝老板娘一片热忱,便硬着头皮要了一份炸酱面。
“好嘞!马上上面!”老板娘热情满满地跑进厨房。
玄熙在曾经的老位置坐下,没一会儿,热气腾腾的炸酱面便端了上来。与曾经一样,面条上堆满了酱料、花生、豆芽、香菜,散发着诱人的咸香。玄熙拿起筷子,慢慢搅拌起来,一条条米白色的面条,瞬间沾上了棕亮的色泽,令人垂涎欲滴。一口下去,咸酸的触感忽地顺着舌尖蔓延开来,令她鼻尖一酸,眼眶里忽地充满了泪水,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啊……
“拜托,你慢点吧,这样子真的好难看。”
耳边突然响起了玄野熟悉的声音,她猛地抬头,透过湿润的泪水,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身着藏蓝色立领校服的美少年,只见他一面说着,一面从桌旁抽出一张餐巾纸,为她揩去嘴角边上的酱料。
“玄野…”玄熙对着他的身影,轻轻唤着,眼角的泪水,已顺着脸颊,滑落到面条上,与酱料融为一体。
“我面前,就可以不注意形象吗?”玄野的声音再次响起,只见他垂下了头,脸上掩饰不住地失望……
“不,是我不对…玄野…我不该那么随便…”玄熙忍不住伸手,想触摸他的脸,但却什么也没碰到,眼前空空如也……她不过孑然一身而已…
“味道还行吗?玄熙?”老板娘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
“啊?好吃!”玄熙赶紧揩去眼泪,应声道。
“说来啊,你们姐弟俩毕业后就没怎么来过了。我倒是挺想念你们呢。”
“谢谢你,老板娘,你这儿可是我们学生时代美好的回忆呢。”
“下次啊,你们别分开来了,一起过来吧!”
“分开来?玄野他…来过了?”玄熙一惊。
“对啊,大概半个月前吧。就坐在这个老位置,你对面!”
玄熙的心一跳,刚收起的泪水又不自觉的地泉涌而出,完全收不住,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沉重地洒落在面条上。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呀?!”老板娘不知道自己到底说错了什么,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老板娘。”玄熙一面啜泣,一面含糊地说道:“面条太…太…太好吃了,让我想起了很多学生时代的回忆…谢谢你…”
空间不大的面馆中,厨房正冒着腾腾热气、墙上的电视机直播着夜间新闻、四五个客人们顾自吃吃喝喝、玻璃墙上积满了薄薄的水蒸汽……而角落里的玄熙,却全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不顾形象地泪如雨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不时抽取餐巾纸,笨拙地揩着脸,弄得邻座的客人们莫名其妙。
她明白,自己有多么想念那个同胞弟弟…多么想念他严肃不苟言笑的面容……想念他低沉如深层地下水般的声音……想念他无微不至、事无巨细的陪伴………然而……这一切,却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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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玄熙便回到神馆。
她以为,告别雨川,就像告别了过去,从此就可以尝试着,和姜允修一起生活,然而,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却发生了。
因为没过几天,她在吃午饭时,突然感到胃部抽搐般翻滚,一股浓烈的胃酸扶摇直上,令她干咳几下,又半空突然跌落,想吐却吐不出来。刚开始,她没怎么注意,但两三次过后,心便猛地一紧……生理期已经三个月没来了,且这几天吃什么都没胃口…还觉得头晕脑胀、腰酸背痛……莫非……
趁着工作空荡,她去了趟医院,抽血、检验、等待……最终的结果,果然在意料之中……
她怀孕了。
看到检验报告单的一瞬间,玄熙的心脏仿佛戛然而止。脑子似乎突然被扯去了胶膜、瞬间惨白;耳边的声音宛如深水震荡、浑浊含糊;满身刺辣辣地散发起灼热的温度,仿佛被什么诡异的魂魄附了身体,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走路都有些空洞乏力。
完了……完了……这下完了……
她呆坐在医院的走廊上,宛如一尊雕塑。前方人来人往,喧嚣四起,夹杂着孩子尖利的哭叫声,大人抱怨的怒吼声,药箱车“咕噜咕噜”的滚轮声,广播空洞无灵魂的叫号声…虽然,他们都匆匆忙忙地,在过道上一扫而过,可她总觉得,这些人总在时不时地看她……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她感到自己的肚子正在莫名其妙地抽动,忽而一阵温热、忽而一阵冰冷,感受到那个无声无息地孕育着的全新生命,细胞在逐步繁殖扩散增长,蛋白质正在一层一层地加厚,血液正在热烈地循环,柔软、娇小、温热……似乎,还能发觉那微弱的心跳、呼吸、触动,一抽一抽;她的心也跟随着一跳一跳…她忍不住用手护住小腹,感受那一起一伏的热度,呼吸也跟着紧张而气喘…
假如,这仅仅只是她深爱的男人的孩子,她一定会无比兴奋,仿佛全世界的珍宝都幻化为跳动的血肉,蕴藏在深层的子宫里,只要有了它,龃龉纷争均能退让、红尘万物皆可抛弃……但是!那个男人,她却必须离开…永远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