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落,他收手,桌上沾水的字完完本本的露在他们眼前,是个尹字,满蹊园的掌事,尹宫人。
他原就是王宫里的老人,因身体不好,前些年陛下才将他调来做掌事,景嵘羽将兰竹看管在哪里,他自然是一清二楚,所以城防军一来就知道去西南角的偏房。
景嵘羽骨节修长的手轻轻一抚,刚刚还分明的字瞬间变成一小团水渍,“这人,不太好办。”
尹掌事在满蹊园多年经营,哪个是他的心腹,哪个不是,一时根本弄不清,总不能一棒子打死,不让任何一个宫人近身。
郑舜大手一挥,豪气的说道:“有什么难办的,不就是一个掌事,随便寻个由头先将他赶出去再说。”
没了领头羊,羊群自然一哄而散,成了一盘散沙,还未等他多得意一会儿,景嵘羽一席话成功将他打了回去。
“谁都行,他不好办,陛下还未登帝的时候,尹宫人就近身侍奉还是长王的陛下,一路从王府到王宫,陛下念他尽忠多年,体恤他身体不好,才将他调到满蹊园来做掌事,原就是让他安居养老。”
郑舜一听咒骂一声,“那怎么办?岂不是我们一举一动都在他一个老东西的手心底下,就算膈得我们肉疼,我们都不能起身反抗!”
默了半晌的阿酒忽的开口,“既然对手这么多,倒不必急了,要紧的是先管好眼下的。”
眼下的?
自是兰竹!
崔府虽不是鼎盛人家,可老夫人是清河郡主,论起来陛下都要称一声姑母的。府里嫡小姐身故,自然要讨个说法。
大皇子这个节骨眼派城防军来,是要护着谁意思分外明显了。大皇子和韩芸的关系定是不一般,不然不会动用城防军,还特意请了圣旨。
“若是兰竹指认雇主,会怎么样?”阿酒问道。
“城防军都来了,咱们这位大皇子怎么会让兰竹有开口的那一天!”郑舜没好气的说道。
“崔府要带走杀人凶手,大皇子要如何阻拦?”
“拦不住也能在回去的路上暗杀,爷就不信大皇子的侍卫连崔府的护卫都拿不下!”
“那他为何还要派城防军来?若是怕世子爷将人带回侯府,应该第一时间去请崔府的人过来,都快一天了,都不见崔府有任何人来,说明满蹊园里的宫人没有第一时间去崔府报丧,为何?”
阿酒继续将心头的疑惑道出,“若是大殿下真想让杀手死,应该按照小公爷说的,在崔府押解杀手的路上动手,最简单也最快捷,可他并没有,难道有什么不能立刻灭口的理由?”
偏房内,阿酒和景嵘羽匆匆赶到,见兰竹倒在地上,阿酒赶忙上前,手还未搭上她的脉时,兰竹转醒坐起来,“我很好。”
阿酒收回手,“你手里是不是有雇主的把柄?”
兰竹轻笑,“雇主是谁?”
阿酒杏眼紧盯着她,一字一字吐出几个人的名字,“韩芸、林大夫、大皇子。”
“你既然知道该放了我,让我被带走,去该去的地方。”
“该去的地方?那你为什么要我们带走假沁桉?”
兰竹的笑意更深了,只是那笑不是开心,更不是淡然,而是透露出深深的无奈,“你走吧,夜儿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你救了她,她的命就是你的。”
在这之后,任阿酒说什么,兰竹都紧抿着唇,怎么也不张开。
翌日,崔府的人来了,乌泱泱一群人挤在满蹊园门口,要凶手偿命,郑舜在门口根本拦不住,杨参将更是没敢凑上去。
阿酒耳边哭声和咒骂声混在一处,她却不觉得吵闹,像是周围有一股气息,将这些都隔绝在外,她冷眼看着大皇子同崔府的人周旋,从礼法讲到皇权……
而兰竹微低着头,跪在一旁,脸上仍是没有畏惧,像是真的不怕,或者她早已习惯了。
沉闷,像是有什么东西压得阿酒喘不过气,她急欲撕开堵在心口的东西,可不得章法。
兰竹脚上的鞋不知什么时候掉了,白色袜子早被污泥染得变了色,可它的主人将头压得更低了,阿酒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隐隐看到她的唇瓣在张合,像在念什么。
两个时辰后,崔府的人和大皇子各退一步,崔府不可行私刑,兰竹被押到京兆府处决,立刻!
阿酒回了永安侯府,她去看了假沁桉,就是夜儿。水牢里,她眼底的惺红消退不少,阿酒将兰竹的包递给她,“她让我救你,夜儿。”
闻声,夜儿略带了些迟疑,“她告诉了你,我的名字?”
“是,半药人要维持不能感知痛感的状态,得定时服一种特殊的药,你有没有多余的?若有我反向研制解药会更快一些。”
夜儿将包倒出来,空空如也,她有些慌乱的问道:“兰竹呢,兰竹怎么样了?”
阿酒没忍心将兰竹的结果告诉她,眼神不经意瞥向布包翻出来的东西,静默了半晌,“她会死对不对?”
字面虽有疑问,可夜儿的口气像是在陈述,一件悲伤的事。
“人都会一死,她以前总说这话。”夜儿状似轻松的说道,可下一刻,声音又沉了下去,“我能去看看她吗?你可以找人废了我的武功,我不跑,真的。”
阿酒摇了摇头,“肯定还有人在找你,留在侯府比较安全。”
“她最后是什么样的?难过吗?慌张吗?怕吗?”
“她很平静,被带走之前,低着头在念什么,离得有些远,我没听清。满蹊园门口有很多人,她的鞋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她……”阿酒忆起见到兰竹的场景,话未说完夜儿像是发了狂一般怒吼。
“不!不!”
她脚上带着镣铐,腿刚迈出一步,就重心不稳的重重跌倒在地,嘴里还在低吼,“混蛋,我要杀了你们,杀了你们!”
“夜儿,你冷静一些,总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我好帮你!”阿酒扒在铁栏上焦急的说道。
夜儿趴在地上,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哭得像个孩子,喃喃着:“鞋被他拿走了,没有鞋,兰竹死后不能归宁,混蛋,我要杀了他!”
鞋?
她们很重视鞋?
夜儿在竹林的第一件事就是拍鞋面的尘土,偏房里兰竹将崔府小姐和丫环的鞋交给她,让它与主人一起合葬,然后送夜儿走的时候给她换上了自己的鞋。
兰竹的鞋不是被人踩掉的?是被人故意拿走的,兰竹振振有词念的是什么?是能让她死后归宁的经幡吗?
阿酒的心像是坠入无尽的深渊, 生前做棋子不够,死后也不得安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