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好啊。”
声音从熊本藤原喉间艰难挤出,像生锈的铁片在粗粝的砂纸上反复刮擦,每一个音节都磨得支离破碎,带着血沫般的喑哑。那嘶声回荡在松山组奢侈的会客大厅里,将空气割裂成无数沉重的碎片。
窗外,东京城庞大而冰冷的光晕无声流转,宛如一片沉入深海的霓虹珊瑚礁。
那些光,曾是他熊本藤原亲手点燃、扩张的版图印记。
此刻它们却成了冷漠的旁观者,无声映照着室内这个权力者瞬间崩塌的脊梁。
他强撑的身形微微晃动,仿佛被那沙哑的回响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骼,手指无意识地蜷缩,在昂贵的西裤面料上抓出几道深刻的、绝望的褶皱。
松山组在日本海上航行了半个世纪,而西部地区的震天会,早已在熊本藤原的蓝图中被锚定为最关键的一个契子。
那片广袤、粗粝、弥漫着风沙与野心的土地,是松山组伸向邻近两大繁华都市的唯一触角,更是关乎组织未来十年生死的战略跳板。
熊本藤原曾无数次站在巨大的区域地图前,手指重重划过西部边界,声音斩钉截铁:“这里,是松山组的命门!是未来!”
正因如此,松山组最锋利的獠牙——超过三成的精锐战力,被他毫不犹豫地倾注于此。
这些成员并非寻常的街头打手,他们是从血与火的淬炼中层层筛选出的精英,是执行最危险任务、啃下最硬骨头的利刃。
他们的忠诚与剽悍,曾是熊本藤原开疆拓土最坚固的基石。
反观松山组本部,坐拥核心枢纽之名,所辖精锐却仅占整个组织的五分之一。
其存在意义,更多是维系一种象征性的秩序与威慑,用以弹压那些依附于松山组庞然大物阴影下、瑟瑟发抖的众多小组织。
这些小组织在松山组庞大身躯不经意的碾轧下,早已筋骨酥软,丧失獠牙。
近些年也只有那个如同怪石般顽强崛起的黑口组,曾在几次小规模的冲突中,让松山组的手指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刺痛。
其余的小鱼小虾,根本无需本部精锐出手,自有外围的附庸组织去料理。
于是,那些无处安放的锋芒,只能源源不断地被熊本藤原推向西部——推向震天会这架隆隆作响的开拓机器。
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更凶险的敌人,也意味着更耀眼的功勋与更丰厚的回报。
熊本藤原的布局清晰而冷酷:本部象征权威,西部的震天会则承载着松山组沸腾的血液和膨胀的野心。
然而此刻,这把倾注了他全部心血与信任的利刃,正被一双冰冷的手悄然调转,闪烁着淬毒的寒光,精准地悬在了他——熊本藤原,以及整个松山组本部的咽喉之上!
震天会。
这个名字本身就像一声炸雷,在熊本藤原混乱的脑海中反复轰鸣。
如果此刻,掌控震天会的那些人——那些他亲手提拔、赋予重权的心腹——骤然发难,裹挟着那三成精锐如钢铁洪流般杀回总部,同时手中还紧握着他唯一的骨血,他的女儿千代子……熊本藤原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
本部的力量,根本无法抵挡这股由他亲手喂养出来的猛兽。
力量对比的悬殊,是冰冷的数字,更是铁铸的现实。
更可怕的是,对方手中握着的不仅是刀兵,还有足以将他彻底钉在耻辱柱上的杀手锏——千代子。
这个筹码,足以撬动松山组内部那些潜藏的不满,足以瓦解他最后一点基于组长身份的抵抗意志。
退位?
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熊本藤原灵魂都在战栗。
松山组,这不仅仅是一个名字,一个组织。
它是流淌在熊本家族血脉中的百年执念!
是他的祖父熊本正雄,在战后满目疮痍的废墟上,拖着一条残腿,用拳头和胆魄从几个码头苦力中凝聚出的最初火种!
是他的父亲熊本健一郎,在泡沫经济的疯狂与幻灭中,以惊人的铁腕和长远的眼光,将松山组从一地痞流氓的聚合体,锻造成一个结构严密、触角深入灰色地带各个角落的庞然大物。
而他熊本藤原,更是将这团火焰燃烧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是他,在父亲猝然离世的权力真空期,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内部蠢蠢欲动的分裂势力,是他,敏锐地抓住经济转型的契机,将组织资产大量洗白,投资地产、娱乐、物流,让松山组拥有了足以在阳光下立足的雄厚根基。
同样也是他,以高超的手腕周旋于政商两界,编织出一张庞大而隐秘的保护网,让松山组从纯粹的暴力团体,蜕变为一个黑白两道皆令人侧目的强悍存在!
没有熊本藤原,何来今日松山组的煊赫?
这艘巨轮每一块坚固的甲板,都浸透着他半生的心血与谋算。
诚然,他并非圣人。
尤其是在对待千代子的事情上,那份属于父亲的、近乎偏执的软肋,曾让他不止一次做出令组内元老侧目、让干部们私下非议的决定。
他记得那次,为了营救被敌对组织短暂绑架的千代子,他竟不惜叫停了一桩关乎数亿日元利润、且已布局数月的关键交易,只为满足对方提出的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交换条件。
当时,主管此事的原若补村田,那张强忍怒意而涨红的脸,至今仍清晰地刻在他记忆里。
这确实损害了部分规矩和利益。
但熊本藤原内心深处,始终有一个声音在为自己辩护:他是人,更是父亲!他带领组织走到今日,难道连保护自己唯一血脉的一点私心都不能有吗?
他为松山组付出的一切,难道还不足以抵消这些小节上的瑕疵?
这理由,在风平浪静时,或许还能勉强压住水面下的暗礁。
可一旦风暴来临,这些曾被强行按下的不满,这些被组长权威暂时封冻的裂痕,就会在巨大的压力下骤然迸裂,成为致命的破绽!
震天会……震天会!
熊本藤原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那个名字像毒蛇的利齿噬咬着他的神经。
他脑中飞速闪过掌控震天会的几张面孔。
为首的,必然是那个男人——佐久间龙二!
当年那个在街头械斗中如同疯虎、浑身浴血却仍死战不退的青年,正是被他熊本藤原从死人堆里亲手拖出来,一路提拔,直至将整个西陲的重任托付于他。
佐久间那双鹰隼般锐利而冰冷的眼睛,此刻在熊本藤原的想象中,正闪烁着怎样一种令人心悸的野心寒光?
还有副手高桥信,那个永远面带谦恭微笑、心思却比深海还难以揣测的诡计。
以及行动队长内田刚,一个纯粹的暴力机器,只认佐久间的命令如同铁律……这些人,这些他自认了解、掌控的得力臂膀,如今竟在暗中编织着颠覆他的罗网!
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那次为了千代子叫停交易,让佐久间在西部苦等的支援和承诺化为泡影?
还是更早,当自己将越来越多的资源和精锐调往西部,却始终没有给予佐久间名分上应有的提升,让他止步于地区会长的位置?
熊本藤原的思绪如乱麻,悔恨与愤怒交织。
权力的游戏里,一丝迟疑,一点私心,都可能在时间的发酵下,酿成致命的毒酒。
佐久间龙二,那头他亲手喂养的猛虎,早已在日复一日的磨砺和膨胀的权柄中,生出了噬主的獠牙。
熊本藤原猛地闭上眼,试图将女儿泪眼婆娑的幻象和佐久间龙二那张冷酷算计的脸一同驱散。
喉咙深处再次翻涌起铁锈般的腥甜,那声喑哑的“好啊……好啊”似乎还在四壁间幽幽回荡,嘲笑着他此刻的狼狈。
这沙哑,是权力堡垒轰然裂开的第一道缝隙发出的刺耳呻吟,是百年基业在背叛者脚下震颤的悲鸣。
退位?
他布满血丝的双眼陡然睁开,浑浊的瞳孔深处,却爆发出困兽濒死般的狰狞光芒。
松山组,这艘由熊本家族数代人的骨血浇铸、在他手中驶向巅峰的巨舰,岂能在他掌舵时倾覆?
岂能拱手让给佐久间龙二那样的叛臣贼子?
他枯瘦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裤子缝隙,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仿佛在攥紧自己即将彻底崩裂的命运。
沙哑的回响消散了,只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在这死寂的深渊里,一股源于血脉深处、混杂着暴虐的火焰,正从熊本藤原每一寸衰老的骨缝里,带着毁灭的气息,悄然燃起。
风暴将至,利刃已悬于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