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最终在小海落寞的背影中,画上了一个沉重的句号。
他推开门,门外走廊里那清雅的熏香和隐约的流水声似乎也沾染上了他背影的萧索。
没有回头,没有道别,只是那样一步一步,踏着柔软无声的地毯,消失在回廊的拐角,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背负了更深的绝望。
那扇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包厢内凝滞的空气和七颗同样沉重的心,重新封存在了这方奢华而压抑的空间里。
他发起这场隐秘的巅峰聚首,初衷何其炽热——他要点燃龙国赛区早已熄灭的火焰,他要唤醒这些被公式化铁链锁住的顶尖选手体内沉睡的野兽
他要他们挣脱枷锁,打出属于自己的、酣畅淋漓的风采,让世界再次为龙国选手的锋芒震颤。
可他忘了。
他忘了是什么亲手锻造了这些枷锁。
他忘了包厢里每一个沉默的面孔背后,都曾是一柄怎样锋芒毕露、敢将天都捅个窟窿的绝世利刃。
心安勿梦的炸弹曾经多么狂放不羁?
Choai的火箭冲刺曾带着怎样毁灭一切的癫狂?
他们谁不曾傲视群雄,睥睨赛场?
然而,现实是冰冷的铁锤。
一次又一次,带着网络暴力的尖刺和唯结果论的冷酷,狠狠砸在这些骄傲的刃口上。
每一次失败都伴随着足以淹没呼吸的污言秽语;每一次冒险的失误,都招致铺天盖地的嘲讽与谩骂。
傲气?那璀璨夺目的棱角,在无休止的敲打和名为生存的压力下,终究被磨平、钝化,最终只剩下求稳保命的圆滑。
傲气能当饭吃吗?
在龙国电竞这片扭曲的土壤里,答案冰冷而残酷:不能。
它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惨。
聚会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默中宣告结束。
没有人提议再去哪里坐坐,没有人还有心情寒暄。
每个人收拾东西的动作都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仿佛刚刚参加完一场无声的葬礼。
离开时,彼此间的点头示意都显得那么勉强,眼神交汇的瞬间,只有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无能为力的共鸣在流淌。
小海,这位联赛活着的传奇,深渊双冠的加冕者,龙国电竞资历最深的老兵,他看得太清楚了。
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穿透了QC战队依旧闪耀的光环,死死锁定了整个赛区肌体深处正在溃烂的病灶。
他看到了一个冰冷的未来:如果继续沉溺在这种僵化、保守、唯运营论的泥潭里,龙国赛区,这个曾经诞生过世界冠军的赛区,恐怕撑不过一年!
世界赛的舞台上,将再也找不到龙国战队的身影。
为什么?因为在这个追求极限操作、瞬息万变的深渊竞技场,抱着头、龟缩着、只求保平的队伍,就像砧板上的鱼肉,只配等待被那些风格凶狠、敢于亮剑的国际强队一刀刀凌迟处死。
唐文站在包厢门口,目送着小海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
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回廊里几乎微不可闻。
他怎么可能不懂小海的心思?
这位传奇前辈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对龙国电竞未来的忧虑和眷恋,炽热得几乎要灼伤旁人。
可那终究是……幻想啊。
一个试图以个人意志对抗整个扭曲环境的、悲壮而徒劳的幻想。
改变?谈何容易。
那沉重的枷锁,早已深深嵌入血肉,与骨相连。
“聊聊?”
一个带着压抑情绪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唐文回头,看到七七站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年轻的脸庞上没有了平日的锐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迷茫和沉重。
小海那番振聋发聩又令人绝望的话,显然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那双总是闪烁着挑战光芒的眼睛,此刻显得有些黯淡。
唐文点点头,没有多言。
七七没有叫俱乐部的车,而是走向停车场,开出了一辆租来的、线条同样张扬的红色跑车。
引擎的咆哮在寂静的地下空间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他们内心无处宣泄的躁动的回响。
跑车没有驶向繁华的市中心,反而一路向着城郊飞驰。
窗外的灯火逐渐稀疏,城市的喧嚣被甩在身后。
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条略显冷清的街道旁,眼前是一家招牌有些褪色、霓虹灯管坏了几盏的酒吧——“Edge of Night”。
推开门,一股混合着廉价酒精、陈旧木料和淡淡烟味的气息扑面而来。
酒吧内部光线昏暗,空间不大,零零散散坐着几桌客人,都是些打扮前卫的年轻女性。
两个明显带着东方龙国面孔的人突然闯入,立刻引来了几道好奇甚至略带审视的目光。
吧台后面,一个头发有些花白、穿着旧马甲的中年男人抬起头。
看到唐文和七七的脸,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露出了一个带着明显乡音的、热情的笑容:“哟,稀客!老乡?要点什么?”
他的面孔在吧台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亲切。
七七径直走到吧台前,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绿色钞票,啪地一声拍在吧台面上,声音带着一种想要斩断什么的决绝:“来点烈的。最烈的。”
老板会意地点点头,没有多问,转身从酒柜最高处取下一个没有标签的深色玻璃瓶,瓶身沾着些许灰尘。
他熟练地撬开蜡封,倒出两杯琥珀色的液体。
那液体异常粘稠,在杯中缓缓流动,散发出一种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草药和橡木焦灼的气息。
龙舌兰?
威士忌?
或者根本就是自酿的私酒?
唐文分辨不清,他也不想去分辨。
他只知道,那液体灼烧着喉咙,像一团火一路滚进胃里,瞬间蒸腾起一股麻痹神经的热气。
一杯下去,眼前的光线就开始微微摇晃,吧台老板那张亲切的龙国面孔也变得模糊起来。
七七喝得更猛,几乎是一口闷下大半杯,随即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白皙的脸颊迅速染上不自然的红晕。
酒精是打开话匣子最粗暴的钥匙,也是麻痹痛苦最有效的麻药。
唐文已经不记得具体聊了些什么。
只记得七七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醉意,充满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
她担心自己这支野路子出身的QQDD战队,在即将到来的、更高强度的国际赛场上会被碾得粉碎。
她担心自己那点引以为傲的灵性,在职业化的铁壁面前不堪一击。
她更担心,自己最终也会被磨平棱角,变成下一个公式化的牺牲品,变成赛场上又一个面目模糊的稳字代言人。
“龙国联赛……会死吗?唐哥?”七七趴在吧台上,侧着头看他,眼神迷离,声音含糊不清,“我们……也会死吗?”
唐文想回答,想告诉她不会,想给她一点信心。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同样含糊的咕哝,他自己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小海疲惫的脸,Choai推空眼镜的手势,Lisa眼中那份沉重的悲哀,还有赛场上那些千篇一律的阵容和麻木的作......无数的画面在酒精蒸腾的脑海里疯狂搅动。
他也堪忧,深深的堪忧,为这个他战斗的地方,为这些本应光芒万丈却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天才们。
第二杯酒下肚。
世界彻底旋转起来。
吧台的灯光变成模糊的光斑,周围那些年轻女人的窃窃私语仿佛来自另一个星球。
七七似乎靠了过来,温热的呼吸带着浓烈的酒气喷在他的颈侧,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记忆从这里开始彻底断裂,如同被粗暴剪断的胶片。
只剩下一些混乱不堪、毫无逻辑的碎片:似乎是七七踉跄着站起来,他下意识地去扶;似乎是酒吧老板好心地帮忙叫了代驾;似乎是车子在陌生的街道上行驶;似乎是酒店房间刺眼的白炽灯光……所有的画面都蒙着一层浓重的酒精雾气,扭曲、跳跃、无法拼凑。
……
阳光,刺眼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唐文的眼皮上。
他痛苦地呻吟一声,下意识地用左手重重揉按着仿佛要裂开的太阳穴。
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颅骨内侧沉闷的钝痛,喉咙干得像是被砂纸打磨过,嘴里弥漫着一股苦涩的、令人作呕的酒精残留味道。
他想翻个身,换个舒服点的姿势,却惊觉自己的右臂被什么东西沉沉地压住了,动弹不得。
宿醉的混沌感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驱散了几分。
唐文猛地睁开刺痛的眼睛,带着一丝惊恐,缓缓地向右侧看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段光滑细腻的肩颈线条,在清晨的阳光里泛着莹润的光泽。
柔顺的黑色长发有些凌乱地散落在白色的枕头上。
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臂,正毫无防备地、自然地搭在他的胸口,随着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
薄薄的被子滑落到腰间,勾勒出年轻身体曼妙的曲线。
是七七。
唐文的呼吸瞬间停滞了,所有的疼痛和眩晕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他僵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宿醉带来的钝痛和眼前这具依偎着自己的、同样不着寸缕的酮体。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鸟鸣声,空调运行的微弱嗡鸣,都变得异常清晰。
几秒钟后,一声极其苦涩、带着深深懊恼和宿命般无奈的叹息,才从唐文干涩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
“唉……喝酒……害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