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长此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绞在一起,那股沉甸甸的悔恨,像冰冷的铁块坠在胃里,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肠子?何止是悔青了,简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拧了几圈,痛得钻心。
就因为那一天,那一个轻率的决定。
当时要是能从那堆积如山的忙碌里抬一抬头,能从那没完没了的指挥里抽出一刻钟,哪怕只是听一听那个男人的求助呢?
也许,仅仅是也许,现在就不会陷入这样焦头烂额、徒劳无功的境地。
那个冷漠的拒绝,像一道冰冷的闸门落下,不仅隔绝了一个寻找到孩子的希望,如今更成了套在警视厅所有人脖子上的沉重枷锁。
整整三天!七十二个小时!
所有警力像没头苍蝇一样在城市的脉络里反复穿梭,翻遍了可能的角落,询问了无数路人,调阅了海量的数据……可那个孩子,熊本藤原的女儿,就像一缕青烟,彻底消失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痕迹。
大量的人力、物力、时间,都白白消耗在毫无头绪的排查上,最终只换来一卷卷无用的报告和满室的疲惫焦躁。
厅长猛地吸了一口浑浊的空气,仿佛想借此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苦涩。他重重靠进宽大的椅背,昂贵的皮革也未能带来丝毫舒适。
窗外城市的喧嚣此刻听起来异常刺耳。
没办法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绝望地嘶喊。
要凭空找出一个人,尤其是在街尾那片如同城市盲肠的区域——那里是监控探头的荒漠,是信息流通的死角,连路灯都稀疏得可怜——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所有的常规手段似乎都走到了尽头。而更紧迫的是,熊本藤原依法被关押的时间,此刻已经走到了最后一秒。
又是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肺腑深处挤出。
厅长撑着扶手,有些费力地站起身,步履带着三日未眠的沉重,走向办公室的门。
走廊里,一直守候在门外的得力下属立刻迎了上来,脸上同样写满了忧虑和疲惫。
“放人吧,”厅长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认命般的疲惫,“时间到了,把熊本藤原放了。”
下属闻言,脸上却露出了更为复杂难言的神色,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厅长…我们一早就办好了所有手续,准备送他离开。但是……”
下属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描述那个令人窒息的场景,“熊本藤原…他根本没走。他就待在医院那个最偏僻的角落,像一尊石像,一动不动地坐着。要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们几乎以为……以为他出事了。”
厅长只觉得一股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力按住了突突直跳的太阳穴。手指冰凉,额角却渗出了冷汗。熊本藤原这一招,彻底堵死了所有的退路。
这无声的、固执的静坐,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有力量。它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控诉牌,死死钉在医院里,也钉在了厅长的心上。
意思再清楚不过了:找不到我的女儿,我哪里也不去。
这哪里是释放?这分明是更沉重的囚禁,囚禁了警视厅的声誉,更囚禁了厅长最后一点逃避的侥幸。
冰冷的绝望感,如同潮水般,彻底淹没了他的心头。
“这都是些什么事情啊……”厅长喉间滚出一声含糊的低语,更像是在咀嚼满嘴的苦涩。
指节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要将那些堆积如山的烦闷和无处发泄的懊恼都按回去。
三天来的焦头烂额,加上即将面临的上级斥责,像两块冰冷的巨石压在胸口,让他连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他抬眼,看向一直垂手侍立、同样面带倦容的心腹手下,眼神里混杂着疲惫、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
沉吟片刻,他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却难掩疲惫的冷硬:
“我现在能告诉你的,也就这么多了:当初是有人来找过我——大概是个好心人吧。可惜,我那时忙得脚不沾地,没顾上理会。”他挥了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只恼人的苍蝇,驱散那段带来无尽麻烦的回忆。“具体是谁,说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你就这么原原本本告诉熊本藤原那个老家伙!”
厅长顿了顿,语气陡然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带着反讽意味的逼迫感:“告诉他,他要是真不想要他那个宝贝女儿了,就尽管继续在警视厅的角落里当他的‘活死人’,待着吧!没人拦他!要么——”
他音调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他今天就给我滚出去!用他松山组那些见不得光的人马,自己去撒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女儿熊本千代子的踪迹给我挖出来!是出去动用他的地下力量,还是继续赖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让他自己选!”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压抑的办公室里投下浓重的阴影,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烦躁宣泄。
“我可没有通天的本事!”厅长几乎是咬着牙补充道,像是在说服手下,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把整个警视厅像没头苍蝇一样撒出去,大海捞针地找一个失踪的小女孩?这根本不现实!东京这么大,每天有多少恶性案件等着我们去处理?有限的警力必须用在刀刃上,用在更关乎公共安全的大事上!为了一个孩子,我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太多人手,结果呢?一无所获!”
他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像甩出的石头,砸在地上砰砰作响,试图用这种斩钉截铁来掩盖内心深处那丝挥之不去的、因放弃而产生的自我厌弃。
话音未落,厅长已不再停留,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令人窒息的挫败感吞噬。
他抄起桌上的帽子,大步流星地走向门口,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回响。
几天前那场两大黑帮的街头血战,如同一个巨大的烂疮,正等着他去向更上层的长官们做检讨、挨训斥。
本就如履薄冰的心情,此刻又被熊本藤原这以死相逼的软钉子扎得生疼。
厅长心里憋着一股邪火:他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去惯着一个黑帮头子的执拗?
厅长的下属目送那扇被用力摔上的门,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不敢耽搁,立刻将厅长那番冰冷刺骨、毫无回旋余地的话,一字不漏地带到了医院那个昏暗的角落,复述给了如同泥塑木雕般的熊本藤原。
一直如同枯木般沉寂的熊本藤原,在听到松山组和自己找这几个关键词时,那双空洞失焦、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那微弱的动作,仿佛生锈的齿轮被强行撬动。紧接着,他那僵硬如铁的身体,开始以一种极其滞涩、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发出呻吟的方式,极其缓慢地……挪动起来。
不再是完全的静止,而是变成了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腐朽的提线木偶。在几名警员小心翼翼、带着几分警惕的搀扶下,他一步一挪,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最终,以一种极其缓慢而沉重的姿态,被送出了警视厅那扇象征着权力与束缚的大门。
警视厅外,肃杀的气氛弥漫。
几辆黑色的高级轿车如同蛰伏的野兽,悄无声息地停在路边。
车旁,几名穿着深色西装、神情冷峻、目光锐利的松山组骨干成员早已垂手肃立,空气仿佛都因他们的存在而凝滞。
他们看到自家组长那失魂落魄、摇摇欲坠的身影,眼中迅速闪过一丝痛惜和愤怒,但没有人出声,只是沉默地、迅速地上前,以最恭敬的姿态将熊本藤原扶进了中间那辆车的后座。
车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窥探。
引擎低吼一声,整个车队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迅捷而沉默地启动,转眼间便消失在东京午后川流不息、冷漠喧嚣的茫茫车河之中,再无痕迹。
车内,熊本藤原深陷在柔软的皮椅里,脸隐没在车窗外流动光影的阴影下。
没有预想中的暴怒咆哮,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一片死寂般的沉默。警视厅的放弃,他理解。
是的,他理解。在东京这座庞大冰冷的都市机器里,为一个失踪的黑帮头目的女儿,持续投入海量的警力进行一场希望渺茫的搜寻?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一种不值得。
警力本就捉襟见肘,三天的徒劳无功,已经耗尽了官方那点有限的耐心和资源。
换成是他坐在厅长的位置上,大概也会做出同样的、看似冷酷实则无奈的选择。只是这份冰冷的理解,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只为女儿跳动的心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