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振华逃到了自己中学同学曾锡尧家里,躲到傍晚方回。
他那同学的祖上在前清也是个大官,然而现在早就败落了,外面看着也还是个大家族,老房子走进去,也能看出几分残留的富贵气象。然而其实是很惨了,尤其是家中的公子们,民国时期因为为前清守节,所以不肯出来做官;现在日本人来了,又要为民国守节,继续不肯出来做官,在家中坐吃山空,简直不知如何为继。幸而先前把北边的地都卖了,收了点钱,还可以勉强维持着衣食。此家中只有一个异类,说起来还是曾锡尧的一个堂哥,年纪轻轻的便想法子去了日本留学,结果现在回来后,在关押侨民的集中营内做事,据说每天打扮的人模人样的,一个人租了套房子住着,也不大同家人往来,仿佛是阔了。
曾家也知道陆振华的父亲是何来头,照理,是应该表示鄙视的。不过现在自己生活困窘如斯,恨不能抛去名臣之后这个虚无名头,奔出去弄几个钱回来。所以也管不了祖上那些所谓国仇家恨了,对待陆振华客气有加,甚至想借此日常往来的机会,能和陆家攀上一门亲事。
陆振华在曾家呆的满惬意,要不是心里惦念着他爸爸让他准备过年的事情,简直都不愿回去了。然而一想起他哥哥的手段,又有点打怵,于是便要曾锡尧陪他一同回去,陆新民真要还是不依不饶,他也多个帮手。
在路上,陆振华开着车,二人便一路聊到了曾锡尧那个堂哥身上去了。二人都是热血青年,所以倒也很谈得来,曾锡尧道:“他是利欲熏心了,国难当头,他反而……唉,听说租界里的外国人进了集中营后,留下来的花园洋房都被日本人分掉了,他也分到一所,前两天还来接二叔二婶去住,结果被二叔给骂了出去。你知道是哪所房子吗?就在开纱厂的顾家旁边。”
说到顾家,二人一起嗤嗤的笑起来。陆振华道:“他叫什么来着?顾理元?拼了命的花钱入了荷兰籍,结果日本马上就和美国开了战,他好像特地就是想要进集中营似的!真好笑!”
曾锡尧附和道:“是,先前他和我们家有交往时,我总能看到他。带着个傻弟弟到处走。我二妹第一次见到他时,犹豫半天,还是称了他一声‘顾伯父’。全家那个笑啊。”他在头上比划了一下:“没见过那么严重的少白头,结果下次来的时候,就全给染黑了。”
二人闲话一路,曾锡尧语言风趣,又谈论了自己亲戚家的许多奇闻异事,听得陆振华把家里那位恐怖大哥都给忘了。直到汽车停在自家门口时,他才又紧张起来。
“你就跟在我后面,我先去问问他走没走,要是没走的话,你就到我家坐一坐,等他气头过了,我再让司机送你回家。”他这样嘱咐了曾锡尧,然后下车,一路鬼鬼祟祟的去门房处询问了,得知陆新民并没有走,并且还带着佣人们做了大扫除,不禁暗暗叫苦,向曾锡尧做了个手势,二人一起进入楼内。
其时,陆新民站在客厅内,正在审视对面墙上新换的窗帘。听见有人进来了,扭头从宽阔的半月门望出去,见是陆振华,扭头便走。
陆振华见他没有找自己拼命,稍稍心安了点。又和曾锡尧谈了会儿天,才放他走了。然后自己上楼,琢磨着也许应该去找陆新民道个歉——虽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但兄弟两个闹矛盾了,他没错也是错,也就习惯了。
然而他刚走到陆新民房前,冷不防房门打开,陆新民低头出来,看也不看他一眼,扭身便向楼梯处走。他连忙张开双臂拦住:“哎,大哥,我来给你道歉啦!我不好,我乱说话,你别往心里去啊。”
陆新民一侧身从他旁边走了过去,也不回答,只摆了摆手。也不知道他是不计较了,还是不原谅。
陆振华只好跟上了他:“大哥,你不要这么小心眼好不好?我承认我是猴子好不好?你不要和猴子一般见识嘛!”
陆新民这回站住了,回头看着他:“汽车的钥匙给我一把。”
“这么晚了你就在家里住吧!”
“少废话!”
陆振华无法,只好从口袋里掏出汽车钥匙给了他。
陆新民开着车,想去找顾理初。自从上次他在自己的公寓里过了一夜后,二人就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顾理初不肯搬来同自己住,难道自己的地方还比不过顾家那个肮脏而空荡的冰窖吗。这让他非常困惑,而且有种强烈的挫败感。
他现在受不得一点点刺激。随便谁的一句话都可以让他失控。虽然他已经开始偷偷的吃药,然而药物的作用实在有限,在提供给他短暂的愉悦和平静之后,席卷而来的是更深的绝望和烦躁。他的视觉和听觉变得无限灵敏,而看到的听到的,没有一样是美好的。
他的身体还行走在婆娑世界中,但心已经提前坠入无间地狱了。
尤其是前一阵子,他简直有点要崩溃的意思,因为自顾不暇,所以也没有再去找顾理初。这几天,如果不提上午跟他弟弟的那场口水仗的话,似乎倒是好了点——也可能是换了新的进口特效药的缘故——总之,他觉得自己最近这两天还是满正常的。
然而当他发现顾理初并不在家的时候,他又开始头疼了。
“怎么回事?”他想:“我怎么总是找不到他?他是个白痴还是个精灵?他飞走了?”
他大踏步走进楼内,开了电灯。
屋内几乎要变成一个大垃圾场了。他走遍了每间屋子,连顾理初的影子都没有。后来他偶然间走进了一间书房内,发现墙上挂了幅水墨山水画,他对于国画是没有研究的,素来也不大喜欢,然而这幅画旧虽旧,看那笔触色彩,却颇有番意境。左边又挂了幅老虎,旁边题了两行蛔虫似的字,接着是一个豆腐块大的落款,也识不出是什么。
他踩着个积满灰尘的红木凳子,把那幅山水画摘了下来,又从大衣兜里掏出块手帕拂了拂灰尘,然后便毫不惭愧的将画卷起来,夹在腋下走了出去。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发现一只金黄毛色的小狗趴在走廊里,一双黑亮的眼睛却盯着自己。
他笑起来:“顾理初,你变成小狗了?你变成小狗也很可爱。”说着走过去弯下腰,拎着那小狗的后颈,像拎一个袋子似的,向楼下走去。
在年前,他又来过一次,依然没见到顾理初。这次他偷走了顾理元书房中的翡翠镇纸——他自己没觉着是偷,看着好就拿了而已。
陆选仁从南京回来了,赶着过年,也没有时间采买什么年货,只带了几只板鸭。发现家里倒是布置的喜气洋洋的,便夸奖了两个儿子。然后派陆振华去给沈静送只鸭子去。
陆振华很不愿意:“我给他送啊?他又不缺只鸭子吃!”
陆选仁感叹这儿子如此幼稚:“礼轻情意重。他做事很卖力气。”
陆振华还是要说点怪话:“哈,反正也是的,他昨天送来了那么多西洋水果,还有一尊小玉佛。我们礼尚往来给他只鸭子,也是赚了啊。”
陆选仁听了他这番高论,气的唉了一声,懒得再讲,转头对陆新民道:“新民,你去。地址在电话簿上有。”
陆新民很痛快的答应了,拿着板鸭出了门。他正好想去找沈静,顾理初总也不见,还是得让沈静去找。爸爸说的对,沈静这人“做事很卖力气”。
他开汽车到了沈静所住的公寓,坐电梯上了楼后,按照门牌号找到了地方,便开始砰砰的敲门。敲了许久,门开了,不过开门的是顾理初。
二人如此相见,一时间都怔住了。还是顾理初先开了口:“陆先生。”
陆新民后退一步,抬头看了看门牌号,然后很迟疑的问:“这是沈静家?”
顾理初点点头,忽然满脸通红:“我现在住在这里。”
“为什么?”
“我病了,沈先生让我住在这里。”他说的是实情,然而实情其实又不是这样子的。
“什么病?”
顾理初很忸怩的低下头:“屁股发炎了。”
陆新民大惊:“什么?”
顾理初侧了身子,在自己屁股左边指了一下:“烫破皮了,后来就发炎了。”他怕陆新民担心,连忙又加上一句:“现在已经好了。”
陆新民以手抚胸:“我还以为——吓死我了。”说完不等相让,径自迈步进门:“沈静呢?”
顾理初摇头:“不知道。”
“什么时候能回来?”
“也不知道。”
陆新民把手中那油渍麻花的纸袋放到门边的桌子上:“我爸爸让我给他送只鸭子来。”
顾理初答应了一声,忽然想起来:“沈先生他只吃面条、面汤和面疙瘩。”
“他不吃正好,你吃。”陆新民随手从桌上的报纸上撕下一条空白的边缘,擦了指尖的油。然后又开始四处巡视。顾理初跟在他的后面,陆新民身上有一种寒冷而清新的气息——那是外面世界的味道,沈静不让他乱跑,所以他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出门了。
他近乎痴迷的望着陆新民的背影,所以陆新民骤然转过头来时,他被吓的退了一步,并且有点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像个情窦初开的姑娘被人撞破心事一样。
陆新民也是若有所思的望着他,脸上带着点模糊的笑意,半晌,他开口问道:“你睡在哪里?”
顾理初指指身后的卧室:“我睡在床上。”
“他呢?”
顾理初不明白了:“谁?”
“沈静。”
这问题让顾理初很有些不安,他背着双手靠墙站着,低头小声答道:“沈先生和我一起睡。不过他经常连着几天不回来。”
陆新民向顾理初走近了一步,忽然抬手抱住了他。
这是个结结实实的拥抱。衣服上的寒气迅速透过了顾理初身上薄薄的绒线衣,然而他却觉不出冷,只是心跳的厉害,激烈到了他不能正常呼吸的程度。他还背着手,两只手在背后紧紧的握着,关节都泛白了。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住?”陆新民的嘴唇贴着他的耳朵:“姓沈的配不上你,他算什么东西。你肯睡他的床,却不肯睡我的?”他的双臂用力箍住顾理初柔软的腰:“跟我走吧!我喜欢你,见了你就高兴。”
“哟,大少爷来了!”
这一声来的突兀。陆新民就觉着怀里这个身体忽然一颤,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沈静笑眯眯的站在门口,头上歪带着顶黑色礼服呢的鸭舌帽,帽檐压下来点,遮住了右边眼睛。
他就着抱住顾理初那个姿势,向沈静点了点头:“我爸爸让我给你送鸭子。在桌子上。”
沈静向那桌子上扫了一眼,然后一躬身:“陆先生回来了?请大少爷替我向陆先生道谢。另外提前给您和陆先生、二少爷拜年了。”
陆新民无暇再理他,转过来脸来继续盯着顾理初:“你说啊,你是怎么想的?”
顾理初一张脸由红转白,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倒是站在门口的沈静开口道:“大少爷是有什么事吗?”
陆新民还是一贯的开诚布公:“我想带他去我那里。”
沈静笑了:“这好办。现在大年下的,您得忙着过年,阿初去了您也抽不出功夫陪他,这样吧,年后我送他去您那儿住一阵子。我呢,也是受他哥哥的托付才要照看他的。我看您还挺喜欢他,所以放您那儿我一来放心,二来也是阿初的运气。”
他一番话说的入情入理,陆新民也听的心悦诚服,想到今天是年三十,把顾理初弄走了也没处安置,便答应道:“那好,年后你送他过来。”
说完,他觉着也没有什么别的心思了,便放开了顾理初,当即告辞。他这人来去如风,也没个交待,说走就走了。留下顾理初靠墙站着,望着他的背影发愣。然而他的背影也很快消失了,门口只剩下个神情古怪的沈静。
沈静摘下帽子撘到一边的衣帽架上,冷笑一声后咕哝道:“走着瞧吧!”
顾理初悄悄的转身,想溜进卧室里躲起来。然而被沈静开口叫住:“阿初,过来!”
他期期艾艾的答应了,然后慢慢的挪到沈静面前。
沈静却只是抬手摸了摸他新近剪过的短发,笑道:“你不要怕,你又没有错。我可是赏罚分明的人。你把那鸭子拿去厨房吃了吧,我受不了这个味道。”说完,他又探过头,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顾理初毫不在意,只是心里暗想:“今天他怎么这么好脾气?是因为要过年了,他也很高兴的缘故吗?”
在厨房吃那只凉透了的鸭子时,他又想:“哥哥今天在吃什么呢?不知道他有没有穿新衣服。”
他用沈静给他的“辛苦费”,给他哥哥买了一整套的呢制衣服,以及许多现在看起来已经是奢侈品的肉食和糖。顾理元把那些东西全盘收下,他已经知道自己的傻小子现在和沈静住在一起,然而面对面时,他一个字儿也不问,而顾理初就天真的以为他哥哥什么都不知道,并且还很高兴他哥哥的不闻不问,因为这样他便可以不必撒谎去解释这钱的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