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沈静带着顾理初去放了鞭炮和烟花。
沈静以为顾理初孩子心性,大概是喜欢这些东西的,所以买了许多,想让他玩个痛快。没想到顾理初远远的躲在一边,并没有表现出很大兴趣。
“不喜欢?”沈静问他。
“我哥哥不让我放鞭炮。”
“为什么?”
“怕崩了手。”
沈静只好自己去点烟花,嘴里声音极低的的咕哝了一句,也听不清是说什么。
那烟花很劣质,喷了一簇火树之后便轰的一声炸开了。沈静赶忙回身搂了顾理初,怕他吓着。顾理初因为一直有心理准备,所以倒没很惊骇。沈静用身体挡了他,他也没觉着感激,反而以为是沈静胆小怕响,便一时忘了他平素的凶神恶煞相,一面抬手去捂他的耳朵,一面嘴里说:“不怕不怕,已经完了。”
沈静冲地呸了一口:“别乱说,什么完不完的!”话音落下,忽然想起顾理初脑子不灵光,何况又是大年节的,何必又要喝斥他。于是立刻又笑起来,口风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极其和蔼的说道:“还有几个大个儿的,说是很好看,我放给你看好不好?”
顾理初毕竟还是孩子心性,虽然怕沈静,但同住了几日,渐渐相熟,也就不那么怕的甚。却不知他越是同沈静随便,沈静越高兴。
沈静在自家守着顾理初过年,虽然孤单,但比起往年,也就算是热闹了。顾理初头脑简单,不能当成益友来相处,然而毕竟是活生生的,而且看起来赏心悦目,所以沈静心里也就很满足了。
但与此同时,他的恩公陆选仁家中,却又闹了个不可开交。
陆选仁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他今年五十多岁,无论如何也没有力量拉开两个正当年的儿子,而陆振华和陆新民这次打的尤其激烈,原因却未明。他只晓得本来一家三口在饭桌上言谈甚欢,陆振华还拿起一只油腻腻的鸭子在饭桌上摆了一步步走路的姿势。走了一会儿,他忽然有了发现,自言自语道:“哦,鸭子的腿这么短啊?还没有伸开来的翅膀长。”
陆选仁正和陆新民微笑谈话,听了陆振华的言语后,便扔给他一张餐巾道:“你好好擦手吃菜,不要说这些傻话。”然后转过头,想继续同自己心爱的大儿子谈下去。哪知陆新民忽的站起来,顺手端起一盘菜便向对面的陆振华脸上拍了过去,嘴里还大声喊道:“你又来讥讽我?!”
陆振华猝不及防,正被拍了个满脸花,一手抹脸站起来,怒道:“我说什么了?我说鸭子关你屁事?”说完手握鸭脖子,把那大肥鸭向陆新民的头上抡去。陆选仁还没反应过来,二人已经打在一起。家下众人赶忙来劝,然而哪里劝的开。陆选仁大吼几声,也没人听,一路乒乒乓乓的从楼下打到楼梯,又顺着楼梯打到楼上。陆选仁无奈何,只得撩起长袍前襟在后面撵上去:“振华,你让着点你哥哥吧!唉……振华……”还试图插进中间将二人隔开,亏得管事的带人把他拉了回来:“老爷子您可不能近前,大少爷抄家伙了,这可怎么办?”
陆选仁回头看看一片狼藉的大理石饭桌,又想着自己苦心经营了半辈子,在外把自己经营成了头号汉奸,在内经营出这两个混蛋。自己一把年纪赶回家里想过个平安年也不能够,不禁悲从中来,心也灰了,对家下众人挥手道:“别拦着,打死一个少一个!”
他口中说着不让拦,哪知那兄弟两个打到二楼时,身高力壮的陆振华忽然把陆新民按在二楼的栏杆上,气喘吁吁的逼问道:“你再敢打我,我就把你扔下去!”
那栏杆的高度已到人的肋下,很是安全。所以陆新民自觉绝无被他扔下去的危险,便不肯示弱:“好啊,你扔啊!”
陆振华火气攻心,实在忍不得了,便一横心道:“我摔死你,横竖给你偿命就是!”说完,竟用力把陆新民拦腰抱了起来,眼看着就真往楼下扔。旁边的人一齐惊叫,涌上来想要阻止,不想陆新民在下落之际,反手抓住了陆振华的领带,把他带的一个跟头也翻了下来。结果二人一齐摔在了一楼,两三百斤的分量砸在木制地板上,发出咚的一声大响。陆选仁吓得肝胆俱裂,三两步跑上来看时,却见二人一个没死——一层楼的高度,还不足以死人。然而都分别都有点五官错位,显然是摔的很痛了。陆新民还拉着陆振华的领带,勒的他张了嘴,用手直抓脖子。陆选仁蹲下来想扒开陆新民的手:“新民,放手!”
陆新民脸色铁青的,就是不放。没法子,他只好转向陆振华,手忙脚乱的给他把领带解了下来。然后回头让管家打电话去找自家的私人医生过来,给两位少爷看伤。
这场骚乱,直到天明才算告一段落。两位少爷都没有什么大伤,不过是陆新民扭了脚踝,陆振华磕了膝盖。被人分别扶进了卧室休息。留下陆选仁独自在书房内神伤。管家在门口小心劝道:“老爷,少爷们年纪轻,打起架来不分轻重,也不是什么大事。您别太上心了,大年初一的,还是放高兴些好呢。”
陆选仁苦笑一声:“放高兴些……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他忽然又严肃起来,招手让管家进屋关门,然后低声问道:“老吴,你看新民,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么?”
老吴满脸的为难:“大少爷啊……就是好像脾气越来越大了。”
陆选仁叹了口气:“我真是担心他……算了,不提了。你去给沈静打电话,让他过来陪我聊聊。没想到我两个儿子,可要说点心里话时,却要去找外人来。”
吴管家知道他心里苦,可也不好多说什么,答应一声,垂头走了出去。
沈静来的很快,还提了点礼物。坐在陆选仁的书房里,他先满面微笑的拜了年,说了好些吉利话,听的陆选仁脸上也现出点笑意来。然后三言两语的,又谈到了沈静身上。
“集中营的事务主任,是个好差事。”提起政事,陆选仁又恢复了精神,他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然而不能做久,一来是有人眼红,容易树敌;二来是太消磨人,那个位置,做不出什么大成就来。而且周围都是日本人,难有升腾。”
沈静连连点头:“您说的是。”
对着沈静,陆选仁说话特别的坦白:“当初安排你去那里,我是觉得那里的钱容易来,你也该有些积蓄才行。等过一阵子我想法子让你换地方,特工总部在上海有个分部,你可以去那里做主任。年轻人,总得经些风雨才行。”
“多谢您提拔我,我真是……”沈静说到这里,忽然哽住了——他真是有些感动,没有陆选仁,他不能想象自己现在还在怎样的处境中。
陆选仁笑笑:“你跟我也有几年了,我的情况,你最了解不过的。新民就不说了,振华不懂事,不理解我的事业,现在他还小,恐怕过两年就要恨我的。他们我指望不上,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儿子来栽培了,你不要辜负了我的期望。”
沈静站起来,苍白的脸上有点泛红:“陆先生,我、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报答您。”
陆选仁摆摆手:“没什么,你用心做事就好。”
说到这里,二人都觉得有些言犹未尽的意思,却又觉得不便再谈下去了,于是就又转了话题,说到了秋城寺新近回了日本的事情,二人嘁嘁喳喳的,密谈了许久。直到中午时分,二人的谈话才告一段落。沈静见陆选仁似乎是没什么别的要说了,便识趣的告辞。陆选仁留他吃午饭,他知道陆家两位少爷不大看得起自己,所以也委婉拒绝了。
离开陆家后,他琢磨着今天是大年初一,似乎有必要去集中营里转一转。然而一想到家里还有个人呢,那份向上的心思就不禁淡了,只想回去看看顾理初。
他到家时,顾理初正坐在门后的桌子旁发呆,见他回来了,便站起来犹犹豫豫的问候道:“你回来啦?”
沈静见他还会主动同自己说点话了,心里很高兴,脱了外衣道:“回来了!今天也不出去了。”说着又走过去摸了摸水汀的铁管子:“烧得倒还暖和,你冷不冷?”
顾理初摇摇头:“不冷。”
沈静看他低头站着,穿着件天蓝衬衫,外面配着浅色的绒线背心,愈发衬得一张脸雪白干净,漂亮的像个瓷人似的。不禁心里喜欢,走过去从后面一把搂住,鼻尖蹭着他后脑的短发,一面嗅着一面含糊的说:“阿初宝贝儿,我真喜欢你。以后我也不娶老婆了,就只疼你一个人,好不好?”
他平时从来不说这种肉麻话,刚才不知怎么了,忽然就张嘴来了这么一句,说完后自己都觉着有点不好意思。然而顾理初听了,竟一本正经的侧过脸道:“沈先生,我哥哥说,男人不结婚就没有小孩子了。”
沈静一笑:“我这个人,只看今生不求来世的,还管什么子嗣。怎么,你还想着要结婚,然后生儿育女吗?”
这把顾理初问住了,他靠在沈静的怀里,很认真的想了想后答道:“我不知道,我哥哥没有同我讲过这件事。”
沈静探过头,忽然向顾理初的耳垂上舔了一口,恶意的笑道:“你是个傻子,没有女人喜欢傻子的。”
沈静说的倒是实话,任何人,包括顾理元,也都是这样想的。然而众人素来都把这件事给回避过去,哪像沈静这样说的尖锐赤裸,好像直骂到人的脸上去一般。顾理初本来就知道自己笨,听了这话,更是抬不起头来,也说不上难过,就是忽然泄气了,脸上都灰了光彩。
所以沈静对于顾理初,倒是有些好心的,然而全坏在一张嘴上了,什么不好听说什么,总以为顾理初跟小动物差不多,是没有思想头脑的。
下午的时候,沈静又带顾理初去集中营看望顾理元。今天并不是探视的日子,所以对于顾理初来讲,这是一个额外的大惊喜,顿时把中午那阵子的不愉快给抛去脑后了。他像条撒欢的小狗一样,欢天喜地的给他哥哥准备礼物。沈静拉了把椅子坐在旁边,看他乐的那个样子,先是也跟着高兴;后来回过味儿来,想到他满心里只有一个哥哥,又有点别扭。
他对顾理元,倒也没有什么大意见,只是下意识的觉着这人绝非善类。仅此而已。
因为是私下的会面,所以地点选在了C楼内的一间空房内。沈静没跟着去,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等着。
见到顾理元时,顾理初高兴的不知怎样才好,面对面抱着他哥哥,无论如何不肯放手,扭股糖似的黏在人身上。顾理元拍拍他的后背:“年前不也是见过一次的么?就这么想我?”
顾理初把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哥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家啊?”
顾理元叹了口气:“哥哥也不知道。不过……总会出去的。你好好的等着我。”
顾理初抬起头,一双清炯炯的大眼睛望向他哥哥:“这话你都说了好多次了。”说完又靠回他哥哥的肩上:“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啊?”
顾理元被他问住了,一时也无话可答,索性转移话题:“你现在,住在沈静家里是不是?”
顾理初猛然站直了身体:“我……”
他是有点慌了,没想到他哥哥会突然谈到这个,并且还什么都知道。他舔舔嘴唇,害怕起来。
“哥哥……”他看着顾理元的脸色,试探着说:“你告诉过我不要和外人随便交往,我没忘。我不是自己想去他那里住的……”见顾理元面无表情,他很心虚的低下头:“你不喜欢的话,我回家就是了,你不要生气啊。”
顾理元半晌没说话,只是心事重重的垂着头。顾理初愈发惶惑了,以为自己犯了滔天大错,把他哥哥气的连话都讲不出了,便赶忙抱着他大哥轻轻的晃了晃:“哥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我再也不去沈先生家里住了。我这就回家好不好?我是怕你担心,才一直瞒着你的。我以后再也不敢对你说谎了。”
顾理元本是自己正有条有理的盘算,没想到会吓着了这个傻弟弟,见他惊恐万状的望着自己,反倒觉得过意不去,勉强笑道:“我哪里生气了,平时不让你和外人接触,是怕你学坏。至于沈静嘛……他这个人…
说到这里,他踌躇起来:旁人的坏,大多是有些恶习罢了,沈静的坏,可实实在在是从根本上烂起来的。如此想来,方才那番话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只得换了个切入点重新说道:“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你暂且住在他那里,起码衣食无忧,我也可以稍微安心。不过……”
他还想向顾理初揭露一下沈静的丑恶嘴脸,以免他被沈静的小恩小惠给收买了,但是觉得这弟弟的理解能力实在有限,讲多了似乎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他这话说的断断续续的,终究没敢长篇大论。转而又问道:“他对你怎么样?”
这回顾理初想了想,似乎是很难判定似的略蹙了眉头,迟疑答道:“沈先生脾气不好,爱骂人。”
顾理元心里忽的涌上一股子气:“他骂你?”
顾理初点点头:“有时候骂。有时候他也对我好,给我买新衣服和好吃的东西。”他怕他哥哥担心,所以要着力强调沈静对他的好,抬手解了短大衣的领口,扯开让他哥哥看里面的衣服:“这件就是新买的。昨晚上他还带我去放烟花了。”
顾理元看着他弟弟,嘴里还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个混蛋,他骂你做什么!”其实他平时也没少斥责顾理初,但是他骂可以,沈静骂就成了混蛋。
顾理初哪知道他的这番心思,还在絮絮的劝解:“其实也没什么的,挨骂又不疼。”
顾理元盯着他弟弟:“还有疼的?”
话音一落,他就立刻自悔失言——傻小子若真把让人疼的那件事说出来,他又怎么有脸再给人做哥哥。
幸而顾理初只是脸红了红,低头不肯回答了。
二人分别时,顾理元嘱咐他弟弟:“去,告诉沈静,我有话对他讲。”
顾理初黏在他怀里还不愿意走,被他硬推了出去。不一会儿,沈静笑嘻嘻的走了进来。
屋内只有他们两个了,因为可以实话实说,所以气氛反倒轻松起来。
“你不要在我弟弟面前污言秽语!”顾理元压低声音道:“他会向你学的。”
沈静拉了把吱嘎作响的破椅子过来坐下:“哼哼,我又不是什么教育家,我管他学成什么样子呢!横竖不过玩几年就算的!”
顾理元听了这话,不禁恨的说不出话来,半晌方道:“你也积点阴骘吧!”
沈静仰头看着他,满脸的得意:“喂,你也不用这样。好像要吃了我似的——不是你主动让我去看看你那傻弟弟吗?现在又跟我装模作样的!”说完这话他站起来,以便可以平视对方:“真可惜啊,你那阿初要是个妹妹的话,恐怕你现在都可以当舅舅了!”
顾理元最听不得他说这种下流话,不过自从挨了那顿鞭子加烙铁后,他也很知道忍耐了。所以便闭了嘴,不接这个话茬。
沈静自以为说倒了他,便愈发的欣欣然起来。临走的时候,都忍不住的满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