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1 老胡
落单罗丹2024-08-26 10:123,617

  1.

  五月刚换上短袖那天,我在车里扇了顶头上司老胡一巴掌。率先致歉的是他,像是他脸无意贴上并弄痛我手。我下意识拉开车门就要下车,发现童锁标志还亮着。人类先进制造,有哪壶不开提哪壶的笨拙。他尴尬冲我笑笑,解了锁。我二话不说拉开门下车。下得那叫一个坚决,走出两米远,发现安全带还没摘。

  时间回到十个月前。我办理了博士休学,导师担心我一个未遂女博士,就这样放到社会上,容易歧视别人或被别人歧视。给我介绍了一份实习,说换换环境。身心若没有改善,两年内还可以回到学校。若觉得外面的世界比较好,就不要再回象牙塔。说着一笑,一口象牙白。

  我从小不开朗,为了减少跟人打交道,读博时就将方向从临床转向了科研。迅速发现,能读书跟能搞科研不是一回事。我参与的实验很烧钱,失败三次烧了课题组三十来万。那个方向之前也没人做过,只能靠我跟搭档摸索相关的上机数目跟细胞活性的技术。一次实验就是两个整天,我搭档这期间还可以熬夜看欧冠。我没有别的可以转移注意力的东西,在实验台上就是搔头皮,然后发现自己凶猛脱发。那阵子洗完澡,浴室的水槽像盖了一顶假发。后来不久,导师在一次医患纠纷中被划伤右手。他在外科手术业内享有名誉,双手矜贵不输郎朗。伤愈后拿刀手颤,再上不了手术台。

  病患不值得交付身心,学业不值得这份发量。我向导师递交了休学申请。不过一页A4,他拿着手却不住发颤。我注视他手上疤痕,心有不忍,说,要不我撤回。导师说别的事,你搭档又烧了我十万。我两步倒退出房。

  导师担心我停了学校补助生活有困难,觉得我写东西还可以,学术报告能偶见文学性,推荐我去他一个师兄的媒体企业,叫紫荆医生,写医学类科普文章。我知道这个公号,很有名,经常被禁,受业内赞赏。导师的师兄叫老胡,是公司营销部负责人。虽跟我导师同龄,打扮看上去却要年轻一代。一张方脸,精致的复古油头,零星白发散缀,让人在猜他年龄时将数字及时止住。嘴上一圈整齐山羊胡,像每天早上都要将头伸进除草机。我学历傲人,简单的让我改了两篇基础医学相关的文章后,就叫我来实习。带我的编辑姓熊,我默念,熊哥。老胡抬头,说,不,叫熊编。我说,女孩子怎么讲出口。老胡说,你要适应我们这个行业的叫法,适应百家姓跟不同级别的奇妙搭配。我以前在学校的学生科科长姓南,我们叫南科,处长姓聂,叫聂处。我说,明白了,胡编。老胡说,叫我胡哥。

  文字工作太适合我了,不用跟人说话。键盘颗粒整齐,像我正畸后的门牙,敲击时唇齿生风。不久后就碰到了父亲节,熊编带着我跟内容小组的人碰选题。熊编一身书生气,圆脸圆眼镜,看上去像民国时候随时会上街的学生领袖。他想看新人表现,问我对父亲节选题有没有什么想法。

  我三岁那年父亲跟人跑了。童年第一个印象虽是他在幼儿园儿童节上的表演,但很快他就成了我人生的舞台事故。生命中没这个角色,被提及时就难免生成一些斗智斗勇。

  于是我问,什么是父亲。

  大家都笑。我工位邻座王姐跟我较熟,对我关怀备至,咳嗽一声,大家止住笑。我说,要不做一期遗传病相关的父亲节主题吧,“你父亲都把什么疾病遗传给了你?”王姐说,有点意思。熊编有些惊讶,问,你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我说,我父亲是个魔术师。熊编说,哦?我说,我三岁那年他玩大变活人,把自己变不见了,之后再没被人找到过。

  会议室一片沉默。熊编一拍大腿:我们小号倒是可以做这个主题,“我的小众职业父亲”,这个实习生思路很开阔。王姐又咳了声,拿起空调遥控器,升了两度。原来是真咳。

  公司公众号矩阵里面也有小号做民生跟杂闻,这期的父亲节主题最后还真采用了我的提案。一时间邮箱跟后台收到大量来稿,我连着整理了两天素材,这天又加班到晚上九点。想想大厂员工,九点都不能叫加班。正往下颓的身子,被一股福报的暖流轻轻托起。

  我环顾四周,确定公司没人。默默拉开抽屉,拿出了花木兰玩偶。这是我从小玩伴,父亲走后的童年平替。玩偶是外公给的,他跟父亲都是县川剧团演员,爹妈也是他撮合。父亲走后,外公觉得自己有很大责任。思来想去难以补偿,给外婆说,要不你也走。我妈提醒外公,妈已经走十年了。外公哦了一声,摆弄玩偶了。

  父亲成了家中禁忌,我妈对他绝口不提,家中也没他半点痕迹。外公清醒的时候,曾透露说父亲生得好看。端详我半天,又说,你没有遗传到他。我权当他后一句又陷入了糊涂。外公年轻时会在台上操纵川剧人偶,并给它们配音。他会用肚子说话,也将这本事教给了我。并告诫,人长大后都会被命运掐住喉咙,得找到别的发声渠道。说完捏起我手,按住小腹下面,让我感受自己的丹田。我问,外公你的丹田呢?外公说,上年纪,丹田流失掉了。那时是夏天,外公说完将他背心一圈圈卷至乳头上方,往肚皮一指,说,看,没肉了,哪里藏得住丹田。我将他背心一圈圈摊平放下,说,知道了外公,知道了。

  外公提过,幼儿园那次活动,父亲演的人偶戏,就是花木兰替父从军。我长大后明白了些事理,猜测父亲当时用意:替父的本质,就是父亲不在那里。借一个上古神话的关照,提醒我缺席是常态。小学五年级一次手工课上,老师带我们做了中国神话女英雄的玩偶,我专门选了花木兰。上手就开始跟它对话,老师在旁默默观赏,又怕又不敢离场,半晌才喃喃道,这个有意思。推荐我上了那年的儿童节文艺演出。演完我得意跑到母亲跟前领赏,她一把抓过娃娃,扔到一边,说,不要学你那个死鬼老爸,不要在台上哗众取宠。我不解大哭,像花木兰被征兵官员识破女儿身。第二天老师偷偷将玩偶塞回给我,我感念不已,直到发现花木兰脸上的脚印跟她鞋底一个纹理。

   

  放在公司抽屉的,是大学后我在网上重新定制的玩偶。跟了我好多年,分男女两款。女款已被我搞丢了长发,男款则只是磨损掉了束胸。寂寞时偶尔唤它们出来玩玩,也跟它们说话,吓到过几次无意撞见的室友。这晚是我在公司第一次拿出它,刚把手套进去,学着我妈的样子,讲了两句关于未来被她知晓我博士休学的恐怖设想。忽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小骆,你这是……

  吓傻了我。猛的转身,将玩偶塞在身后,是老胡。我慌道,胡哥,你还没下班?他的工位就在我背后那排。老胡俯身拉开抽屉,拿出一把车钥匙冲我晃晃:车钥匙忘拿了。走近两步,伸手说,看看。

  我老实递上花木兰。老胡把玩两下,笑道,角色扮演?有意思。我说,想妈妈了,扮她来上两句。老胡说,给她打电话不就是了。我说,电话里不好骂她。

  老胡眉毛一挑,气质突变,右手套在玩偶里,学我样子:你可不要让老娘知道你背后做这些事。像了中年大妈。

  我惊道:胡总你也玩这个?老胡变回脸色,说,陕西人,谁童年还没唱过两段戏。

  老胡强行帮我合上电脑,说不准加班。我们下楼,他问我家的远近,我说在九眼桥附近。他说巧了,他住川大那边,顺路,可以送我。公司停车场及沿途监控密集,我们坦荡上车。他车里的味道跟身上一样,让人挺直腰杆的好闻。前中后调都一股班味,有种奄奄一息的美感。那之后断续坐过两次他车,我们熟络起来,我甚至玩起他中控挂的一路平安。

  年底老胡问我要不要正式入职,我问这是否意味着彻底放弃我的博士学业。老胡说当然,新媒体行业怎么允许在职。我说再考虑考虑。年会上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公司的女老板,花名叫做“太医”。她扎着像道士似的发髻,致辞时用勺子敲红酒杯,示意要发言,竟直接将杯子敲碎。我对她有一些憧憬,她是在读博期间创办了校园医学知识分享社区,拿到投资直接出来创了这个公司。公司网站主页的领导架构栏,另外两个副总名字后面有一个括号,里面注明了性别“男”。这种企业文化简直引我迢迢奔赴。

  小组邀请我参演节目,我以实习生不便上在编舞台为由推脱。年会接近尾声,我开始全力戒备,活络手指,准备参与到接下来的ipad抽奖环节。刚在台上表演完说唱的熊编回到我们这桌,还有些喘,说接下来又到老胡的压轴节目了。我表示出好奇:老胡还有节目?王姐说,每年的大戏都是他。

  现场灯光忽然调暗,几个人抬了张长桌上台,桌上立了一个罩着白布的方框。老胡西装革履提着个箱子款款上台,走到桌子后面,将箱子里的物件拿出来放到台后。打开木框上的灯,白布被打亮,电视屏幕般纯净。想起上次他耍我玩偶,有些猜到接下来他的戏码。王姐问,看出来了吗?我说,陕西人,莫不是要现场做肉夹馍。

  那是段皮影戏。一阵敲敲打打的伴奏响起,老胡开始表演。形式传统,内容却新奇。他用的不是戏曲扮相的木偶,而是一个个人体解剖图。我感到惊讶,却不单单只是为这份艺能。有什么更复杂幽深的情绪,顺着密集鼓点迈着小碎步而来。老胡开始解说,打趣跟总结并进,讲了今年跟成都一家大型医美公司的合作。从面部整形讲到全身换肤,相应的皮影人偶也跟着变换。有个人偶是一张巨脸,甚至看得清血管。老胡解说:人接吻时一共会动用到146块肌肉,其中包括34块面部肌肉及112块姿势肌。我接吻时姿势肌一共120块,因为我多了8块腹肌。120,也是你连续接吻超过24小时后会用到的一个数字。

  反响热烈。我呆看完老胡表演,重新获得三岁那年的心情。按照惯例,台上这个演员在为木偶注入生命之后,就会元气耗尽而不再在台下的小观众面前出现。

  老胡谢幕下台,我开始专心抽ip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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