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听说老胡离异很多年，现在一个人过。新年过后，我开始有意无意去蹭他的车。他下班之前习惯去茶水间再多打一杯水，我问这是什么设计。他说，喝完一杯水开车到家，刚好蓄满尿欲，进门第一件事就直奔厕所，显得跟这个家互相需要。我心想，这个巧妙，憋尿憋出了新意。
成都似乎跟春天有什么过节，一到四月天就很热了。这天在武侯祠旁一诊所采访完一个中医世家出来，想散散身上的药材味，进了一旁的锦里。这是著名的宰客地，我一个半成都土著在里面有些拿捏不好自己的身份，触摸特产的手反复伸出又收回。往里走了五六十米，左手边就是那家曾听熊编说过的皮影戏工作室。视线掠过门口的小戏台，跟后面房间一道目光接上。
老胡走出来，面带惊喜：你怎么在这？我涩道，刚在旁工作完。老胡说，你在成都待多少年了，来这种骗游客的地方。四周游客齐刷刷看向他。老胡：进来说。
那是间非遗传承工作室，里面三个中年女子正专注干活。手中拿着小刀，下面垫着圆盘状的菜板一样的东西，小心翼翼切割着，像酒店大厨给贵重食材雕花。老胡简单给我介绍了选皮制皮画稿过稿等流程。我觉得很赞，千言万语化为一句：很贵吧？坐最外边的那女手艺人抬头说，对了胡哥，这次发票抬头还是开办公用品吗？我冲老胡：晓得了。
老胡请我在锦里吃了饭。锦里的饭馆很贵，发票抬头种类也窄，请饭就是真请。再次坐他车，车里播客正在讲大学教授性骚扰女学生的社会事件，讲到受害女学生大多是研究生以上学历。这种阶段的学生，在学业上处处受制于导师，导致面对不规矩行为时不敢发声，跟职场性骚扰中上级对下级的压迫没有本质区别。
老胡突然开口，你要不要去我家看看我收藏的皮影人偶？上次年会用的其实不如前两年的好。我说，胡总您这会根本就没听播客在说什么是吗？老胡看我，沉重深长：你是个博士生，女博士只有自己能骚扰到自己。我被说服。
十点前能回家就行，说完我看向窗外。
老胡家整洁得像是没住人，一到家果然直奔厕所。客厅隔断了一小块作杂物间，用来存放他的那些宝贝。他兴师动众的将东西搬了出来，摊在桌上一件一件给我说，那套蔚为壮观的皮影版现代医学发展史。从血液循环理论开始，提到了两百多年前莫扎特被放血疗法夺去生命，以及笛卡尔假设与求证对医学研究的贡献。道具介绍完，老胡架起小台子，在幕布后挑着杆子演示起来。我看着光影在他脸上的变换，心生一个感觉，这人明明活得上好，却已经像是个文化遗产了。
你要不要试试？老胡突然问。我心一颤，父亲当年在幼儿园表演到最后，也有邀请小朋友上台互动。我双手大打开，但他抽了别人。
我说，试。老胡这会正演示到麻醉的发明，讲到华佗发明麻沸散比西方早1600年，我手中的人偶就是华佗跟关羽。忽感眼前一亮，老胡在一旁调亮了灯光。我内心莫名嘭嘭作响，涌起小学五年级第一次登台，对着台下一群小脑袋，要将自己倾倒而出的心情。
我左手抬起关羽，说，华医生，华生，你可以开始疗伤了，我不需要麻药，我这会还要下棋。右手挑起华佗：将军，我这是局麻，不影响你下棋的，不要担心。关羽说，我不担心，我这手臂还要举刀，麻了影响臂力。华佗说，好的将军，我要刮骨了，您可以把我的手松开了吗，手被你抓麻了。关羽松手说，对不起医生，人生就是容易抓麻。华佗说，您是出了名的臂力紧。关羽正对幕布：那么接下来，就为大家带来一首迈克尔杰克逊的成名曲，臂力紧。
我唱起了Billie Jean，只觉身边一团人影越发凝重。猛的想起了自己正身在何处，正在做什么。唱了一句就止住，僵硬的扭头看老胡。他张大嘴看着我，山羊胡被撑得好开：你……你很扯啊，为什么平时在公司那么闷呢？
我：为什么呢？
想起小学时候我妈的叮嘱，不要哗众取宠。我试过只哗她，也没取到过多少宠。
老胡愧道，我还以为我是公司最会表演的人。
我落回日常，不再说话。
老胡坐回沙发，灌了一大杯水。我说，过了九点就不要喝水了，晚上起夜影响睡眠。老胡说，我挺喜欢起夜的，增加步数。我点头：毕竟是个起夜家。
老胡愣了一下，说，小骆你真的可以啊，下次年会我们合作表演吧。我说，我不行的。老胡伸手挠脚，裤腿下露出一截袜子，上面一朵类似向日葵的花纹。我一指：我爹也有很多这样的袜子。
老胡说，你不是说你都没见过你爹？我说，一两面之缘吧。老胡说，我一般都吃三两面，我说，年会还得您上。
趁刚才表达的惯性还在，我给老胡讲了对父亲的最后一面印象。父亲出逃那晚，跟母亲爆发了激烈争吵，动了手脚，但又打不过我妈。出门时他就穿的是花袜子，鞋半天才踩上，外套只批了一肩，行李箱坏了个轮子。人跟箱子一样歪斜，跌撞出门，我的世界也仿佛从此不正。之后我妈就清掉了父亲留下了的所有遗物，唯独在床底一脚留下了个小帆布包。我妈命硬，学不来弯腰，错过了这个角落。里面有些父亲的边角料：几件化妆工具、几个玩偶，还有一张陈旧海报。海报已难辨认内容，只依稀看出有一棵大树，前面站两人，一人挥着手，背后大致是一片森林，一个小姑娘探头朝这边打望。挥手那人应该是我父亲，因为面部被隆重涂抹，那是我妈的欲盖弥彰。
那时我刚上小学，大概是从同学每天父母双全的接送配置中，斗胆学会了对父亲这个角色的期盼。拿着海报高高摊开，好像父亲的头像能人民币验真般在灯光下显现。我妈发现，抢过海报揉做一团，冲进厕所。
后来呢，老胡关切问。
下水道堵了，我说。
老胡：也算父亲显灵。
我：算。
2.
我开始越发坦然的去蹭他的车，老胡也把这视作工作内容一部分似的。有时候他在外面办事，到下班的点也会绕回来接我。为了不让同事们察觉到异样，我们莫名达成一种默契。老胡先下楼去到停车场着车，我晚他五分钟下楼，他开到电梯边，我拉开车门就走。起先我还担心会在停车场碰到同事。后来发现多虑，同事都没有车。
还没到六月，天气已很有些热了。我房间角落有具表哥送我的真人比例的解剖模型，额头上这会似乎也浸出了汗珠。我想起大学一个后来去英国留学的同学，在那边参加了一个朝鲜交换生项目。回来告诉我们朝鲜夏天最热的时候，会有专门的风扇对着金日成的画像吹。无论是讲述者还是我们听众，当时都对这个龙门阵肃然起敬。临出门，我将风扇对准了那具模型。
公司楼下吃完午饭，见老胡在不远处路口的斑马线，从一个闪送小哥手上接过一束花。我心中一热，避开他快步坐上电梯。整个下午老胡都在开会、见客户，下班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加喝那杯水。他给我发信息，老地方等你喔。
今天车载播客讲的是从花木兰替父从军看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老胡笑道，其实白素贞也是个战斗美少女。我说，一千七百多岁的少女？老胡说，少女才讲年纪，战斗美少女只讲象征。我说不懂，内心稍有不快，他还不提花。
到我家楼下，老胡拨到驻车档，没有任何有后续节目的意思。他见我迟迟不动，问怎么了，还在消化白娘子的事？我鼻子耸两下，说，车里有股花香呢？老胡有些惊讶，往后看了看，没有表现出为难，反倒有些舒展：你看到花了？我说，下次还是叫闪送小哥包一下吧。
老胡直直看我两秒，说，走，带你去个地方。
十几分钟后车停在了建设巷一处学生公寓外。这是成都有名的小吃街，一个逼仄的十字路口开了三五十家小吃店，人头攒头，店面招牌奇丑。这个点停不了车，老胡说你等我几分钟，冲电话那头说，喂，我到了。开门下车，从后备箱拿出那束花，我这才看清是束向日葵。
正值饭点，好多学生从公寓里走出。一个一身黑衣打扮略朋克的女大学生看到老胡，朝他小跑过去。我正把她跟老胡的关系朝成功企业家与年轻女学生社会资源再分配的方向想，一种熟悉的感觉却再次涌来。像小孩由父亲带着学骑自行车，父亲撒手，小孩一头撞进草丛般，这女大学生撞进老胡怀里。
我坐在副驾，继母般慈祥。二人亲密交谈，女孩指指身后走近的同伴，老胡挥挥手，转身回车。
我女儿，老胡说。
果然。老胡：刚上大学，今天她生日。她现在跟她妈过，平时也见得着。每年生日一定要来给她送束花，顺便凶一下她身边的男同学。老胡聊起女儿，脸上有新的神情，比聊皮影道具要柔。
我低沉道：看到向日葵大概就知道了。父亲送女儿向日葵，象征她是自己的小太阳。我虽然没有爸爸送这些东西，但花语的百度百科还不会查么。
老胡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家里还有剩菜，必须要回去收拾。老胡发动车子，播客也不放了，就这样沉默着将我送回。到了楼下，老胡说，别忙下车。其实我也给你准备了东西，放车上好久了。我说，是刚那束向日葵剩下的瓜子吗？说完一愣，我是不是又在搞笑了？
老胡温柔道，在我面前你可以放心做自己。
老胡从车后回来，给我递来一个很大的薄薄的黄色袋子。女孩都认识，路易威登。
电影《色戒》，女主绷了一整部电影，却在最后汉奸男主送她珍贵钻石时动了恻隐之心，放他逃走。张爱玲原著不是这样的，汉奸送女主的钻石跟送老婆的一样。电影里改成了送女主的更大。李安这样一改，变成了女主通过一个物质指标，确认了自己在对方心中超过原配的地位。因此感动，因此临阵叛变，却因此廉价。
老胡若想通过物质打动我，得送我一整片向日葵花田。
我接过，低头不语。驾驶座传来衣服摩擦的响动，我抬头，老胡伸头过来吻在了我嘴上。
我一把推开他，惊恐道：你干什么？
老胡比我更惊：怎么了，很突然吗？
我霎时明白，跟老胡相处时偶尔感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妥是怎么回事了。
老胡脸上也有了受挫到受惊的转变，像韩剧男主得知女朋友跟他有血缘。
老胡声音沉静如中控的一路平安：你一直拿我当爸爸了是吧？
我心里是皮影终于被戳破的声音。原来是这样，我是一直拿你当爸爸了。这么久以来我自己都说不清的想要跟你亲近的冲动，一缕一缕的都对上号了。我跟你在一起原来是图的父亲的补位。在你面前尽情的笑，是尽孝？
我咬住下嘴唇，眼泪跟着就要出来：对不起老胡，是我不懂事，让你误会了。
老胡慌道：不不，我比你多活这么多年，按理说人情世故比你有经验得多，却完全没把握好分寸……牙齿摩挲下嘴唇，好像要退还刚才亲的那一下。
我心下更乱，泪眼汪汪看老胡：对不起……将袋子交还，就要开车门。副驾童锁还亮着。老胡舐犊情深的尴尬一笑，开了锁。我仓皇下车，走出两米才发现安全带还在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