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之后一周都没在公司见到老胡。端着杯子去打水,一杯又一杯,灌出哪里都不被需要的尿意。老胡给我发来短信道歉,反复强调是他对这份感情产生了误会。我说不不,是我一直在边界上横跳,释放错误信号。我可能太渴求那个角色了,当年刚开始用淘宝,跟着身边女同学叫马云爸爸,都觉得心里安稳。
老胡回了两个微笑的emoji。想起毛姆说,要想日子过得去,结束的话还是留给对方说。不回了。只听旁边咚的一声,王姐的声音:你没事吧?见她在过道旁扶起一个清瘦高个穿着高领短袖的男子。高领男摆手道,没事,又低血糖了。王姐我走了啊,等你消息。
王姐坐回工位,看手上名片。我问,来投广告的吗?王姐点头,想合作同城活动。念名片,零卡脱口秀俱乐部。这两年年轻人是不是挺喜欢脱口秀的,你看过吗?我摇头,接过名片,上面写着“主理人,糖糖。”以及一些俱乐部的信息。王姐说,俱乐部零卡,主理人却是糖糖。我说,零卡糖。放回名片。
再见到老胡是六月初,那天公司的氛围有点不一样,人来得好齐。女老板太医走了进来,走到老胡旁边,从桌上拿起一个纸杯一支笔,用笔敲了敲纸杯。一旁秘书用嘴叮叮叮了几声,大厅里大家都静下了下来。太医说,给大家公布个消息,我们杭州的电商部门要正式启动了,胡总会调去当负责人。下午在三楼露台我们给老胡准备了一个送行会,有点心有茶水,大家中午少吃点,下午都去参加。
大家鼓掌,老胡致意。我有些站不住了,难过得好像送行会需要我个人垫付一样。老胡余光瞟我,朝我一笑。我僵直转身,一个劲按开水机上的童锁。
三楼露台,我趴护栏边看楼下灰白街景。老胡给我打招呼,递上来一个果盘。我恢复社恐,久违的在老胡面前不自在,口舌笨拙。
我:你……真要离开成都了?
老胡说,公司早就在谋划这个事了。离开成都不是因为你,别慌。他在吃一片红心火龙果,红色果汁粘一嘴,一张血盆大口:不过我之前是有些没拿定主意要不要去,这点倒是谢谢你激励。
我难掩难过。老胡一收从今天见面就格外外溢的慈爱神情,婚礼上父亲要将女儿手交给新郎的庄重:骆希,你很有表演天赋,很活泼,不应该再这样压抑你的天性了。
我有气无力道,今年年会我争取上台。
老胡兴致更盛:什么年会,我觉得你可以上更大的舞台。全民自媒体时代,任何一个有才华有特点的人都有机会展现自己。最重要的是,你有机会让你父亲看到,让他看看女儿现在的样子。你把对父亲的心情,跟母亲的对抗,统统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来。
像极了我参加过的婚礼上,新娘父亲的致辞。
老胡又说,你看过《一年一度单口大赛》没有?这两年挺火的一个脱口秀节目。上面有个男演员,一套寻找前女友的段子,深受女观众爱戴。从当年的迟钝笨拙,讲到自己现在如何焕然一新,竟还真让他失联许久的前女友给看到了,重新联系上他……
我问,然后呢,前女友说什么了?
老胡:让他把偷拍她看海的照片还给她。
我点头,竟觉得圆满。
老胡握握我肩膀,说,他可以通过独特表达找到前女友,你为什么不可以通过你的表达找到你父亲?
我听进去了,呼吸竟有些急促。老胡的表情来到了婚礼最后一环,眼光中有目送女儿进洞房的悠远。露台又上来些其他部门来送行的人,老胡告别我,招呼他们去了。步子迈得大,露出裤腿长袜,好大一朵向日葵。
2.
我翻出了老胡说的那档节目,找到了那个叫蛋卷的演员。节目上不少演员都是艺名,艺名中不少都是食物,豆子、南瓜、土豆,吃不饱饭的一个行业。前两年也有英文名,最近都音译成了中文,比如Navy变成了雷威,不伦不类,个中风向让人隐忧。蛋卷看上去接近三十,微胖、敦厚,几乎没有脖子,脑袋直接放在锁骨上。讲话慢吞吞,一口牙又整齐又白,像嘴里镶了一排LED。
“脱口秀的确给我生活带来了很大变化,我当众吐槽我那突然失踪的前女友之后,她竟然加回了我的微信,主动联系了我。她求我在节目上留点情面,说听了我对她的控诉之后,人有些心神不宁,下楼的时候摔下了楼梯,现在人有点不好。我立马关心问,没什么大碍吧?她说,没啥了,就是家里面太传统,坚持我只能土葬。”
观众一片笑声。我合上电脑,平静抚过机身。原来一个人一只麦克风,已经可以做到这一步了。我内心莫名颤抖,卧室顶灯扑闪。迅速打开电脑,敲下一行字:
你们有爸爸吗?我没有……
我去了零卡俱乐部看线下脱口秀演出。本来已经忘了这回事,那天在公司加班完晚了,在桌子上趴了一小会。值班保安见没人,把灯关了。黑暗中旁边王姐桌上漂浮着几个蓝字,像墓地磷火。低身去看,却发现是零卡俱乐部的夜光名片。生意难做,创意都用在了名片印刷上。
我关注了名片上的公众号,发现第二天周四晚就有一场开放麦。公告说开放麦是演员试新段子的地方,也鼓励素人报名上台。我手一抖,在后台报了名。回复说需要一个艺名跟一句话介绍。脑子里就记得一个蛋卷了,想也没想艺名就填了肉丝,简介:找爸爸。
周四公司有场大活动,是一个叫做“女性愉悦社区”的项目推广。主创团队是三个才从美国名校毕业的年轻干练女子,做了一款倡导女性性解放的app,教导女孩探索自己的身体,了解自己的欲望。她们的口号是“不做乖乖女就做荡妇?中间或许还有别的秘密地带。”充满遐想,引人探访。现场还带来了些美国最新款的情趣用品,玲琅满目,男员工纷纷意识到了自己的多余。
活动结束匆匆赶到零卡俱乐部,已是晚上九点。本来可以早走,但体验下午活动方的产品花了超出预想的时间。有几个女同事出来都站不住,我还好,在轮椅上健步如飞。
演出地在曹家巷一个叫做大黄蜂的酒吧,进门左手是吧台,右手一百来平的大厅,演出时搬走座椅,换成折叠凳,估计能坐百人左右。尽头一个小舞台,摆放着架子鼓跟吉他,还有一把二胡。这晚估计三四十人,到的时候,一个身材娇小说话温柔的女子正在表演。她看样子是个护士,讲她在医院化验科端尿杯的事情:“……今年回家团年,在桌上给长辈敬酒,对方喝的啤酒,看着他把一杯黄澄澄的液体递过来。我下意识就说,你单子呢?”
观众席发出一声长长的eww。女演员讲完,一个铁青面容的青年男子上台,应是今晚主持。面无表情道,感谢各位观众今晚坚持到这,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只剩最后两个演员了,挺住。下面有情糖糖。
是上次来找王姐的那个叫做戴唐的瘦高男子。舞台赋魅,他虽然依旧穿搭诡异,一件衬衣领子高耸入云,但讲起段子来竟有了优雅。他说大家别看他样子平平无奇,但感情经历颇丰,有过七八段中道崩阻的感情。他讲起男女间天差地别的认知差异,比如女友会在早上一醒来就生闷气,因为昨晚梦里她被流氓围堵而他没有救她。他解释说我梦到救你了呀。女友更气,说那他们没有默契。另一个女友在陪他看复联首映时会睡着,却在家中看《左耳》哭得凶猛,并听信谗言,坚定认为甜言蜜语只能说给左耳听。问及原因,她说电影里面说了,左耳更靠近心脏。戴唐说,那我的肾左右两边各有一个,我要换一部新iphone的消息,该说给哪边听?女友问,哪边听?戴唐说,为了公平,只能说给肚脐眼听。
观众席依旧笑声寥寥。我很吃他这一套,哈的一下笑出声,几个观众扭头看我。我躬身准备出门,今晚场子太冷了,初次观看体验不佳,也不知还会不会有下一次。只听主持人在台上说道,我看还有人报了名……
我加速离去。王姐发来信息,小骆,下午我那个跳蛋是不是放你包了?我暗骂,什么鬼。翻包,摸到一个圆润物体,入手生温,还真在。
主持人的声音:肉丝,肉丝来了吗?
我一抖,手中跳蛋落地,穿过观众席,径直滚到舞台边。我拿包挡住脸,匍匐去捡。主持人将那东西拾起,哈了一声。我们尴尬对峙。他问,你的?我抓过就走。
主持人:这位女观众,家里缺男人吧。
观众大笑。我钉在原地,小学同学“你没爸爸你没爸爸”的哄笑声复又响起。是,从小就缺个男人。
我瞪着他,跨步上了舞台,抢过他手中话筒。一手话筒一手跳蛋,说,我就是肉丝,我的确缺个男人。问主持人,你有爸爸吗?主持人吓到,说,有吧……又问第一排观众,你们有爸爸吗?观众纷纷孤儿般噤声。
我说,我没有爸爸,我讲脱口秀就是为了找爸爸的。他三岁那年抛弃我和我妈跟别的女人跑了。后来我知道他来了成都,那就不好说他是跟别的女人跑了。观众起了反应。我又说,我还记得我爸出逃那晚,跟我妈爆发了激烈争吵。我爸骂她是男人婆,没有一点女人味。我妈说,娘炮,给我把兰花指放下来。我爸说,那你先把我放下来。
观众大笑。我呕吐似的讲了五分钟,突然看到剧场口一个男子,披着只遮了一肩的外套,拖着一个瘸脚的行李箱歪斜走过。我生猛一愣,话筒一声啸叫,才反应过来还在台上。脑子一白,再想不起一个字。
仓皇下台,奔到剧场口,那人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