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研究生毕业后没找正经工作,在东郊记忆一个剧场跟人搞舞台剧。美其名曰间隔年,但间隔二字已不能形容我跟现实世界的距离,应该叫鸿沟年。四月初一天,我正在台上过词,剧场入口帘子被拉开,迎光捧出一人,一个劲的朝台上挥手。我被打断忘词,正感不快,又觉人影熟悉。我过去的忘词好像都出自这道人形。适应了光亮,认出是卫然。我惊叫一声,你怎么来了。痴痴上前一步,跌下舞台。
消了肿跟她去了园区里一家由废弃火车头改造的咖啡厅。车身苔藓覆盖下依稀可见“和谐”二字,另一头的“复兴”却因有人维护而清晰很多。正点单,突然一声“呜呜”的鸣笛声,吓坏我俩。服务员笑,不要怕,火车不会开,我们这的特色报时。服务员缺了颗门牙,黑黝黝的,像个迷你隧道。
卫然喜欢喝美式,我喜欢拿铁。服务员打好咖啡,问,拿铁拿袋拿走?卫然说,我美式的韵你要怎么押?我说,不,堂食。
我们在靠窗的位子坐下。火车外呈废墟风,一片破败中,卫然婷婷玉立如一株慵懒海棠。慵懒是她的一贯气质,像挂在枝头等待投喂的树懒。她肤色状况一般,不如过去白皙。但我从来都只是沉迷于她星点般的双眼。视线一接上,就挪不去别处了。
她在美国念研一,我问她为什么突然回国,现在也不是什么假期。她突然饶有兴致的打量起了车厢环境,说,美国现在流行玩一种城市废墟探险。是真废墟,不像这里是人造的。《寂静岭》你知道吗,它的原型就是一座废弃的煤矿小镇。那个镇下面全是煤矿,一次一个工人不小心把燃烧的垃圾倒进了地下室,把整个地下的煤矿点燃了。全镇居民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地上都站不住。空气中从此也充满了有毒物质,不再适合住人。因为燃烧,地面上也遍布了坑洞。有探险者还掉进去过,救出来后,包里揣的土司烤脆了。那里也变成了各种小动物的烧烤坟场,你带包孜然去,能在那吃得很好。据说那儿地下的煤还能再烧二百五十年。嗳,我如果去那里探险的话,一定随身揣个骨灰盒。万一掉下去了,捞上来也烧好了。听人说,骨灰也就三斤多。我剩下九十来斤去哪了呢?
我觉着她不对劲,问,你在说啥啊?
卫然匆忙放下杯子,上唇留下一抹奶沫:给你说,我挣着人生第一桶金了。
我说,祝贺呗。
卫然说,一下挣了一百二十万。
我:呵,你把那个小镇下面的煤挖出来了吗?
卫然缓缓抬起右手,说,给你看个东西。她外面穿着白色长袖衬衣,里面是件白T。捞开衬衣,卷起T恤一角。我正觉脸红,见她腋下贴了胶布,缠着一根粗大管子。
我奇道,这是什么?
她:PICC管。
我:哈?
她啜口咖啡,这次上唇洁净如刚接完长吻。做化疗用的管子,她说,抬头看天花板。如果我这会把管子拔出来,医生说,血能飙到天花板喔。
我感觉脚下的煤炭开始灼烧了,声音都有些抖,化疗?
再次注意到她蜡黄的脸色,视线上移,她一头茂盛长发依旧。卫然留意到我眼神,做了一个在我内心小小闪现过的、让人害怕的动作。
她伸手去揭头发。
我几乎就要别过眼去。卫然住手了,说,我化疗的用药不掉头发。
我坐直,说,不好拿这些事开玩笑。
她划拉手机,给我看她住院的照片。我心一沉,像被火车头撞了一下,颤道,你得什么病了?隐有疑惑,为什么第一个来告诉我。
卫然眨眨眼,一百二十万,我爸给我投的重疾险保费,我挣到了。
打量手中勺子,说,这勺子有十厘米吗,感觉还没我肚子里的肿瘤长。
我嘴巴闭不上了。
她低沉了眼:蒋哥哥,别在台上讲段子了,来我葬礼上讲。
呜呜,火车头整点报时响了起来。
2.
我想起去年底,卫然突然在我们大学四人群里面问了句:你们有没有尿不出来过?徐行回,没有,怎么了?大阳回,拉不出来倒是经常。我认真回,你去看看小时代吧,说不定就能尿出来了。她问为什么。我说,尿点多。卫然回,有道理。
我们平时本就经常在群转发笑话。卫然没有再提,我们也就当笑话带过。
那天在火车头咖啡馆,她告诉我,她当时在群里问起时,正跟同学拍完小组作业聚餐,已经去了三趟厕所,一滴都没有出来。其时是她在洛杉矶学制片的第三个学期,结束后同学开车送她回家,路上腹如刀绞,几乎拉开车门要跳车。凌晨一点,腹痛不减,滴尿不现。室友杰西卡决定陪她去看急诊。电梯里杰西卡说,要不我试着吹吹口哨,小时候我爸爸一吹口哨我就尿出来了。卫然冷汗都出来了,说你吹吧。杰西卡噘嘴,嘘。
见到医生时,距她不能排尿已近六个小时。她痛得在急诊叫出来。医生赶紧给她插上了导尿管。卫然泄如爆浆。她问医生,是否是急性尿道炎?医生说尿道炎只是尿尿有痛感,不会尿不出来。医生用超声波扫了她腹部。放下枪,医生很是认真的组织了会语言才跟她说,小腹有颗十厘米左右的肿瘤。卫然再三确认单位,是厘米不是毫米。医生认真比划,两手幅度之大,像手语里某个长长单词。
一旁杰西卡惊讶半晌,开口:卫,我算不算你吹哨人啊。
卫然决定回国治疗,为了防止漫长归途再出现尿不出的状况,她做了一件很能体现她性格的事:提着尿袋坐了十四个小时飞机。邻座小孩问她,姐姐这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呀。她回说,橙汁。小孩开心的吹起了口哨。卫然艰难调直座椅靠背,袋子里的橙汁肉眼可见的涨起。
卫然在北京住了院。她小时候父母就离了婚,跟母亲一直生活在成都。她父亲是个制片,条件很好,跟第五代导演合作拍过几部知名电影,那时人民币都只出到第四代。再次做了详细检查,CT结果显示是一颗卵巢肿瘤,体积过大压住了膀胱,所以尿不出来。医生端详完片子,开口之前又组织了半天语言。卫然怕了这氛围。卫爸爸在一旁感叹,上一次有人这么认真看我的片子,还是广电总局一个审查员。看完他也是组织了半天语言,最后给我说了两个字。卫然问,哪两个字。卫爸爸说,得剪。
医生终于开口,得割。还说这看上去不像是一颗良性肿瘤,有独立的生态系统,都能看到它的呼吸起伏,好像还有点怕镜头。卫然觉得这不是医生花心思组织语言的全部。在父女的注视下,医生补充,可能得切除输卵管。卫然问,是不是代表我以后生不了小孩了。医生点头。
手术那天,卫然母亲也赶到了北京。病房里爸爸、爸爸女朋友、妈妈的尴尬站位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卫然的害怕。手术醒来后,父母看自己的表情中,有了欣喜之外的成分。果然,父亲说,女儿,好消息,他们没有切掉你的卵巢,你以后还可以生小孩。母亲说,别听他的,你想不生就不生。
卫然的肿瘤万幸没有长在卵巢上。同样幸运的是,肿瘤压住了膀胱,尿不出成了预警,才能早检查出来。这次在东郊记忆见面,卫然第一个疗程的化疗接近尾声。她状况不错,这天上午醒得早,看窗外有飞机飞过,心血来潮想坐飞机,瞒着父亲,直接买了飞成都的机票。想起前两天在朋友圈看到我发的排练照片,就来找了我。
我惊道,你这个状况这么任性啊?卫然叹道,受了病友鼓惑。她在的医院前段时间出了个颇轰动的事,一个急性白血病的女孩刚做完骨髓移植,直接拔了管子从无菌仓逃了出来,穿一身病号服从北京飞到南京去见她前男友。而这一切只因为她手术醒来后,发现前男友给她发了一条信息,加油。
我说,藕断丝连害人。卫然续道,那女孩在学校门口等她前男友,只是想见他一面。男朋友不愿意见她,女孩等了好久,体力濒临崩溃。很快她父亲发现了她不在病房,她只得又买了机票飞回北京。因为细菌感染及情感刺激,女孩回到医院很快陷入休克。昏迷前最后一次发信息给前男友,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前男友终于回了,说,积攒飞机里程。
我竟有点理解这个男生的魅力了。当着卫然的面,还是骂道,狗东西。卫然淡淡道,这女孩后来瘫痪了。我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卫然突然坏笑:知道之后发生什么了吗?我说,她又站起来了?卫然摇头说,我买下了她这个故事的版权。她象征性收了我一块钱。我感叹,果然你们制片,没有单纯的听人聊天。
卫然本以为手术是最难的一关,现在才知道手术后一切不过刚刚开始。这种肿瘤复发率很高,她很快还要回北京接受一次放疗。为了以后能来大姨妈,放疗前她还得做一次卵巢悬置手术。
我又惊奇了:为了能来大姨妈?
卫然凄美的笑:想不到吧,每个月让我备受折磨的东西,我居然还要专门花钱把它留住。杯中咖啡喝完,她用勺子空敲着杯壁,说,不然二十出头的年纪,就要停经了。
我摇头:家家都有本难停的经。
卫然:还是刚才的意思,别在这讲笑话了,去我葬礼上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