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他皱眉问,“你能不能别哭了?”
七娘被他喝得愣了神,好半天没反应过来,眼神直勾勾地瞧着他。
“我……问你话呢,”他不耐道。
“呃、呜哇──”七娘的魂儿被他吓回来了,却开始张嘴号啕,悲伤更甚,“你你你、你还不让我哭! ”
百里弘毅被她吓了一跳,脚下不由自主地后撤半步。
七娘泪水哽住了吼咙,她喘不上气、声音嘶哑:“你竟然连哭都不让我哭──啊──我阿耶都没这么对过我──呜啊──”
……
一炷香前。
彼时柳家家主进山修行。柳家偌大产业托付给了巽山公。可产业到底是死物,交接了也便罢了,这生生的人,再怎么嘱托也不能免了离别苦、相思愁。
“呜哇──”七娘泪如雨下,“我、阿、耶、不、要、我、了──”
“七娘啊, ”奶娘对着悲伤欲绝的小娘子束手无策,“家主只是出了趟远门,咱们七娘这样好,家主怎么舍得不要七娘了呢?”
“你──骗──人──”七娘吸吸鼻子道,“你前天就是这样哄骗我的!都已经三天了,我阿耶从未有过这么长时间不理我的时候,他就是不要我了、不要我了,你们只会欺瞒我,根本不告诉我阿耶去哪了!”
奶娘愁容满面,看着小娘子哭得通红的眼睛也是心疼:“七娘……”
“怎么还在这呢?”前院走过来一个大婢女,“前面快要开席了,巽山公正等着七娘呢! ”
奶娘叹了口气,“我这边再劝一劝吧,七娘很是悲痛,恐怕……”
大婢女见状也叹了一口气,“我先去回复巽山公,七娘这里就劳烦娘子了。”
奶娘交手行礼,目送她离开,“七娘你看,你叔父正找你──”
辅一转头,奶娘惊出了一身冷汗。方才七娘站立之处,哪里还有她的身影?
巽山公升职宴请,神都有名姓的权贵公侯来了满院,此刻府中人比草多,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小娘子该到何处找?
下人们焦头烂额,奶娘领着一队婢女往后院一寸一寸地搜寻,正找着,迎面却撞上了同样心急如焚的管家。
“你来了正好!”管家远瞧见了奶娘便喊,“快帮忙找百里家的二郎──前面一个不注意,人就没影儿了你说这!”
……
“欸,”身旁小娘子简直像是汩汩泉眼,眼泪竟流不尽一般的。百里弘毅本想要躲清净,却不想撞上了个大麻烦。
七娘闻声转向他,小娘子哭得一抽一抽的,根本停不下来。
百里弘毅思索片刻道:“你不哭,我带你吃神都最好吃的。”
七娘忽地瞪大了眼睛瞧他,通红的眸子中竟然闪出光来──阿耶算什么,哪有好吃的重要!
“神都……最好吃的?”七娘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那是什么?”
百里弘毅一撇嘴角,“是——”
话未说尽,他猛地瞪大了眼,也不管面前的小娘子了,拔腿就跑。
“诶,你怎么跑了?”七娘本想拉住他衣袖,却不及他撤得飞快,三俩下就在院中假山遮掩下没了身影,“你——”
“七娘?”管家雄浑的嗓音传来,七娘幽幽转头,果然,他满头大汗,喘着粗气,带着一大队的侍卫跑过来。步态憨厚笨拙,还掺着一股子凶狠劲儿。
怪不得方才那小郎君跑路了,七娘想着,要是我迎面看见了,我也早跑了。
“管家伯伯,”七娘勉强笑着对他一福身。
“你原来在这啊,叫你奶娘好找——方才你面前的那个郎君,你可看见了朝何处去了?”
七娘转头看了一眼假山,又转回来使劲摇头,“没有没有,他跑的也太快啦!”
“唉!”管家掏出一块手巾来揩汗,“你们几个——”他说着对身后侍卫一挥手,“追上去看看,我——哎呦,跑不动了。”
“是!”众人一喝,全都追去了。
“管家伯伯,”七娘拉着气喘吁吁的官家坐在一旁石头上稍歇,“快坐下歇歇!”
“诶!”官家呵呵地笑着,柳家子嗣不兴旺,全家上下都将七娘当宝贝一样宠着。
“伯伯、伯伯,”七娘笑得灿烂,“你们方才为何要追那郎君啊?”
“啊,”官家将手巾收起来,“那是工部尚书百里公家的儿郎,在前面与人起了两句争执,一气之下离席了。”
七娘: “争执?”
“哦,”官家呵呵笑着,“也不是什么大事——百里二郎尝了一口席面上的鱼脍,说什么……咱们的什么……啊!酱汁中的山葵根,研磨的时候去了皮,有失风味——结果席上有人嘲讽了一句,说他……觉得咱们柳家的酱料是全神都最好的,虽说童言无忌,却不应该挑巽山公的毛病。”
“咦——这人怎么这样!”七娘听得噘嘴,“扯上我叔父做什么!”
管家赞许地瞧了小娘子一眼:“哈哈哈,七娘看得明白——你可知那百里二郎如何说?”他站起来,绘声绘色地模仿道,“‘我所言只是鱼脍,无关柳公,你自己谄媚勿要构陷他人!’硬气得很,说罢就离席了,嘿嘿嘿,倒是给一群大人弄得面面相觑,尴尬异常,哈哈哈,这百里二郎是个妙人啊!”
七娘听得眼中星星亮亮的,嘴角笑意愈发浓。
哦,百里二郎——说要带我尝全神都最好吃的——我记下了。
……
神都偌大,世人无数,与谁的碰面不是天大的缘分。且不说神都,就说这柳府雕梁画栋,假山奇石园林湖泊,柳七娘想要碰上院外道政坊的拐角上馄饨摊出摊尚且不宜。
更何况……
更何况相隔两坊之外的工部百里家。
都是世家子弟,相见并不难,说话也寻常,不过是一两句请安问候,不过是点点头作一揖。只是冷面的小郎君愈发俊秀,不再只被她柳七娘不时惦念,还进了神都千千万万怀春少女的梦中;只是当日哭鼻子寻阿耶的小娘子出落得愈发窈窕,求娶的婚书堆满了巽山公的书案。
她常听到他的名字,神都南市中的食楼酒肆,处处有他经过的痕迹。
他也不时听闻柳家的事迹。河东第一大氏族,家世财力叫官场中谁人不心驰神往。
时光匆匆过去,少年成人,弹指一挥。
只道是,一面惊鸿,承诺千斤重,如今谁记得?
“七娘,七娘!”云芝气喘吁吁跑进来,“打探到了!”
“在哪?”柳然放下手中书卷一下子站起来。
“今日第二家,会是、会是——”云芝喘着气,“钱记鱼庄!”
“七娘,七娘你慢一点,哎呦!”云芝气喘吁吁,在柳然身后跑得踉跄。
柳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拉上她的手:“不快一点能行吗?二郎品鉴是什么速度?万一这个钱记鱼庄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黑心食肆,他没坐下片刻就走了怎么办?”
“不、不能,”云芝攀上她的手臂,“这一家口碑不错——”
两个小娘子慌慌张张的,在拥挤的集市之中穿梭。
“你先前回来的时候不是还有牛车?怎么这一会儿就没了呢?”七娘皱起眉叹气。
“许是有夫人出门了呢?”云芝道,“七娘你也不是不知道,近来给你递婚书的人特别多,家中的夫人们总是被邀出去赴宴。”
柳然听得撇嘴,“叔父才舍不得将我早早地嫁人!”
“是,”云芝笑道,“咱们七娘惦记的是什么人,柳府上下谁不知道啊?”
“你——云芝!”柳然瞪大了眼睛,“你不要胡说,我、我那对二郎是仰慕之情,仰慕你懂不懂!”
云芝憋不住笑,“懂懂懂,百里二郎样貌又俊秀,又有才情,年纪轻轻就在工部任职,前途不可限量——便如当日名满京城的薛绍薛公子一般,谁人不想要一堵他风采!薛公一篇文章在南市上一睹千金,可不就如今日神都中人对百里二郎挂牌的食肆趋之若鹜一般!”
“嗯……正是!”
此人若北辰之星有周身灿烂华光,虽说世上有千千万万的星,颗颗各有各的美丽独特,可他就是耀眼到任谁都不能忽略了他这一颗……
北斗高悬,不论你我如何变化,他都自做自的事情,自发自的光芒。
又有几人当真做那摘星的美梦?我站在平地之上,只需抬头仰望他的星芒闪烁,便就足够开怀了。
“噗嗤——”云芝没忍住笑出来,“正是个什么啊,咱们家七娘又不是一般的娘子!”
柳然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什么一不一般的?”
“哈哈哈,七娘啊,”云芝离近了两步,“太平公主仰慕薛公,便叫圣人下旨直接嫁给他了!咱们七娘是什么身份,整个儿河东柳氏最尊贵的娘子,圣人旨意咱们也不是求不得,七娘若是看上了……直接与巽山公言明,不行就雇人去将他绑了——”
“你你你!”柳然瞪大了眼睛,一步上去捂住她的嘴,“我我我,我对百里二郎,那是、那是十足的仰慕之情……便、便同尊敬叔父一样的,你可莫、莫要胡乱——”
云芝看着自家小娘子颧上染了颜色,自耳根一路红到脖颈,她撇撇嘴道,“云芝也未说……咱们要绑的是二郎啊……”
柳然的嘴巴张了张又阖上,她气得简直要冒烟,“快、快走吧!再晚就真赶不上啦!”
到钱记鱼庄之时,已经是傍晚,大片大片的橘红色暖霞布满了天边,映得湖面碧波不再,天地之间具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暖。
小店生意兴隆,来往进出的人不少,柳然刚刚踏过门槛,身边云芝就被挤撞了她肩膀一下。
“七娘,没事吧?”云芝马上嚷。
“无事、无事——”抬眸之间,是一道白色身影。
他也像是有所感一般抬起头。
周围有人潮,世界满喧嚣,可他们就这样,只一眼,便遇上了。
百里弘毅神色微怔,这娘子看着眼熟。
“二郎?”是申非在后面唤,“怎么了?下面还有一家,之前答应了的,郎君还吩咐叫了二郎回去晚饭,得抓紧——”
“知道了,”他答。
那娘子就这样站定,愣愣地看着他。
百里弘毅于是朝她一点头,迈步走了。
许久未见,他怎么……七娘还未缓过神儿来,怎么这样好看呢?
“云芝……”她喃喃,“当真不是谪仙人,世上怎会又这样好看的……”
云芝无奈地将自家娘子拉到一旁避开人流,低声嘀咕,“也就端正吧,我看着也没什么特别的啊……还不如烧鸭子水灵呢。”
翻身上马,百里弘毅回头看了一眼鱼庄的大门。他想起来了,那个娘子……柳七娘。
“二郎!”前方申非喊了一声。
“来了!”百里弘毅打马上前。
我是不是……还答应过她一顿饭来着?他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