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告诉你别的什么都行但是七娘──你想都不要想!”柳襄目眦欲裂。
鸢飞抬眼看过去,他扯扯嘴角笑了:“巽山公……是在和我谈条件吗?”
“你——”柳襄上前颁布,却又定住了。终于,他僵直的脊背微微弯曲,半晌,他交手低头行礼道,“郎君莫要怪罪,可是……七娘是我阿兄唯一的血脉了,阿兄上山修行之前将她托付于我,我实在是、实在是——”
“巽山公,”鸢飞整了整袖子,“别这么激动,”他说着眼光看向柳襄的书案,挑挑拣拣,拎出了一个大红的帖子。
“百里家,”他眼光在书册上流走,掠过“二郎弘毅”四字,“未必不是良配啊……”
……
“叔父,你找我?”柳然拎着裙角进屋,对柳襄一拜。
“哈哈哈,七娘啊,”柳襄笑着将小娘子拉过来,“做什么去了这样开心?”
“啊……”她眼神不自然地瞥向别处,“去——吃鱼,新捞的黑鱼鲜美,用豆浆为底煮了味道十分好,改日叫家中厨子学了做给叔父尝尝。”
柳襄看着她笑道:“哦?有这等事?哈哈哈,看来,自从我们七娘开始留心这‘神都第一饕客’的踪迹,品鉴的本事高了不少嘛。”
柳然瞪大了眼,快步上前去捉住柳襄的袖子:“叔父怎么……”
“你呀,”柳襄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有什么事情还能瞒住叔父不成?”
“什、什么瞒不瞒的,都、都是因为——云芝!云芝听说了百里二郎评了鱼庄,她嘴馋了十分想去,我这才陪她的……”
“哦!”柳襄给小娘子乘了一碗刚刚煮好的茶汤,“我们家的云芝娘子,小时还算是身姿曼妙,可自从咱们七娘喜欢上了寻访食肆,云芝小娘子可就变成了个胖美人儿喽!”
“叔父叔父!”七娘刚刚端起茶碗还未送到嘴边,就被惊得差点将滚水洒在手臂上,“神都如今流行胖美人!各各、各家的娘子都还嫌自己不够丰腴吵着闹着要增肥呢,云芝……云芝是对这个身材向往许久了,好不容易才终于得偿所愿……”
“哈哈哈!”柳襄大笑着起身,他神光瞥过小娘子通红的小脸。眼中似有些道不明的情愫一闪而过。
“来,”柳襄大手一挥,猛地一扯梁上的线绳,“看看!”
柳然也随他站起来:“什么?”
转眼之间,她却愣住了,卷轴自头上房梁之中下落舒展开来,工笔细绘的,是他的眉眼。白衣郎君款款自画中而来,世上能有如此风度者,不正是片刻之前与自己擦肩之人?
她看得专注,眼中似有光华流露,仿若见的并非一幅画,却是千金美玉,万斛东珠——不、不,全然无法用钱财比拟,柳襄自嘲般想着,只是我柳襄仕宦沉浮,币帛缠身,却早就拿不出一个好权衡,是能称量这少年情谊的了。
终于,柳襄开口道:“这是百里家的二郎,百里弘毅。工部尚书百里公今日送来婚书,言他家二郎想要求娶于你。叔父……看着还成,于是想着……问一问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七娘喃喃道,她看向叔父,此刻柳襄周身如沐光辉。此情、此景……该如何形容心情呢?恐怕是天上的星星招手,忽地叫我陪伴在侧吧。
“自然是……愿意的,”她声音小却坚定得很。
柳襄看着她,眉心褶皱终于逐渐舒展。
罢了,他心道,只要七娘喜欢……就算是……我也好生护着这个侄女婿罢。
只要你对七娘好……柳襄眼眶竟有些发酸,只要你们安乐幸福的,我就是护着你们一世,又何妨啊!
……
“柳娘子如若没有其他事,我就先告辞了,”他说罢交手一礼,便转身走了。
衣袂翩飞,干脆潇洒,却似敲打在她心上。
“二郎?二郎——”申非叫着去追。
柳然呆愣在座位上,何谓失落?自云端入谷底,不过如此。
……
一日前。
“我就说你怎么有时间来找我了,果然没好事,”武思月抱着剑,看着小娘子笑盈盈的脸直撇嘴。
柳然碎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左右摇摆:“怎么能叫‘没好事’?我们月华君公务繁忙,哪有时间出来逛街啊,若是没有我柳七,月华君怎知这神都繁华啊……”
“别,”武思月被她拽着走,“神都繁华用不着你宣扬,再者说,宫中想要出门的贵人多了去了,南市我三天两头地跑,实在不劳烦您再待我特意来观赏。”
“哎呀,阿月……”柳然嘟起嘴,眨着眼睛看她,“我知晓你对这些胭脂水粉的东西不感兴趣,但是你看我,这不是已经慌得没有主意了么——明日百里公约了我叔父会面,我现在一想到明日能见到二郎——还是因着亲家相会要见二郎!我我我,我都喘不上气!”
“不是吧,”武思月笑了,“咱们七娘这样漂亮,又有巽山公给你撑腰,什么大排场没见识过,怕什么啊?”
柳然听着红了面颊,“我、我还是得做万全的准备——阿月你看这个面靥的花纹好像是没见过的新样子!”
“我的柳娘子啊,”武思月扶额,“您那些个花样可是求着圣人在宫中找画师专门设计的,怎么着还不满意呢……”
“我可跟你说,这高手在民间,还是很有道理的,就像是二郎喜欢在吃食上下功夫,也不全然盯着宫中御膳,人间百味须得在人间市井之中方才最有味道,所以你说这梳妆是不是也是一样的道理……”
什么事,但凡是沾上了百里二郎,这小娘子就是连续说上个三天三夜怕也说不完的。
“好好好,”武思月认命般地叹了口气,被她拉着在密集的人流之中穿梭。
路并不好走,早上下了小雨,此时市集道路上略有些泥泞,人群又嘈杂喧嚷,再加上周围不知道什么气味混杂在一起,南市热闹是热闹,却也绝非达官贵人的享乐所。
她却走得那样急,那样的坚定。武思月自己尚且被人流冲撞得有些心焦,她却时时能找到新的目标,一头冲上去。
只盼着你这些热烈的心思,都能叫你夫君知晓吧,思月心道。
……
“我看啊,不如,留两个孩子,说一说话,咱们两个,到别处再饮一杯如何?”柳襄举杯向百里延道。
百里延饮尽杯中酒,也起身道:“好啊,好啊——二郎,你好生照看七娘啊。”
百里弘毅未回话。
两家家长却欢笑着出门去了。
“二郎?”
百里弘毅回眸,才发现这娘子不知何时坐到自己对面来了。
七娘瞧出了他眼中的惊,有些不知所措,是不是……早上的粉还是敷得厚了一点,看着太白了?“二郎尝尝这一道酥炸羊肉吧,听说是这一家的特色,”她夹起一块,放在他面前。
“酥炸固然味香,可是外壳的蛋清厚腻喧宾夺主,倒显不出羊肉的味道和质感了,简单炙烤,或者水煮,反倒是羊肉最好的吃法,”他只看了一眼,连筷子都未拿起,“就像是娘子,本来花容月貌,何必徒添冗饰。”
七娘一惊,手上一抖,“你要是不喜欢,我日后……”
“我没什么不喜欢,”百里弘毅站起来,“娘子若是喜欢,也不必为我改变什么。”
“可是我——”
“我不会答应这一桩婚事的。”
七娘愣在原地,手上银筷滑落,撞在青瓷餐具之上,发出清脆两声。
“柳娘子不必担心,我自会说服父亲退婚,希望没有给柳娘子带来困扰,”他说着躬身一揖。
工艺、技巧、建筑、珍馐、美食、滋味……如此种种已然占满了我的生命,此心安乐,无须再添,百里弘毅心道,所以……与其平白叫一个娘子因为两家联姻搭上了命运,还不如在未开始时结束。
“他这样的绝情,你又是何必呢?”武思月皱眉,瞧着眼前的娘子。
“我们向来也没有情分的,他又何须顾念我?”
“呦,”武思月给气得笑出来,“是谁说的,小时候一见钟情还互相约定——”
“阿月!”七娘一下子喝住了她,“年少时的事情,怎么能当真呢?再说这些年过去了,人家肯定是不记得了啊……”
“唉,”思月叹了一口,“我就是不明白你看上他什么了。”
百里家和柳家订婚,已经过去了快一年,可百里二郎拒婚的消息隔三差五地往外冒。圣人登基之后,家主远游,柳家势力大不如前,现在,连家中的大小姐都要下嫁一个百工之家——而这一家郎君,竟然还看不上柳家娘子。世人占好了位子,等着看河东第一氏族柳家的笑话。
“他——”柳然拄起脑袋看着思月,是要据理力争,与她争辩一番的架势,只是话到了嘴边,却忽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是啊,我喜欢他什么呢?
就是相见,也不过几次。是为着他的丰神俊朗、眉星剑目吗?呵,她心中笑了一声,我河东柳氏最出美人,世家子弟各个不凡,更何况自小出入宫禁,都是皇城水土养育出来的人儿,哪一个不称一句俊秀?
或者……他做事的那执着的劲儿吗?
立志做个饕客,便当真将南市里里外外吃个明白,明明是个谁都能做的事儿,他却偏偏做成了他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高度……听闻他在工部任职,对于土木铸造之事,也是这样极认真负责的,百里二郎的图纸没有半点谬误,不但届时牢靠,还常常精美异常,是对自己所热爱之事付诸全心热情之人……
大概吧……又或许是……因为是他,所以如此种种,都只能叫我在这一滩泥沼之中愈陷愈深。
这样的人,无心婚娶,怕才是正常,他心中又鸿鹄志,每一步都有方向,怎么会叫未知的事务来扰乱他本来井井有条的生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