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月看看面前半晌不动弹的小娘子，不住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上一晃，道：“傻啦？”
“啊、啊，没，”柳然才回过神，将思绪从泥泞的沼泽之中抽离。
“我说二郎——”
“他并非无情！”柳然着急打断她，“只是须得对他上心的事情……他一旦上了心，那是全心全意地珍视的。”
“呵，”思月笑了，“我的七娘啊，好好好，就数你最了解百里家的二郎，那我问你，眼下不足月余，就是你二人婚期，届时他若仍然不答应，非要退婚，你怎么办？”
柳然看向她，眸中茫然了一瞬。
“我再问你，”思月拉上了她的手，“待你嫁过去之后呢？不论你怎样对他好，他都没有将你放在心上呢？”
“我……一定要嫁给她，”柳然道，她眼中神光坚定起来，“我从前不曾想的。门第相差悬殊，想也是奢望，可是既然上天给了我这个机会，叫我叔父能看上百里家的帖子，那我不可能放任这机会在我手中白白溜走。”
思月抬眼，仿若看见了当年上树摘桃子的小娘子。宫禁中规矩森严，桃树高俊，攀爬不易，可那桃子生得诱人，倘若能摘下来咬一口，就算是摔了怕也不疼的。
满宫少年，权贵遍地，只是众人仰头，只有这一个柳家娘子，趁着看管的嬷嬷转身，系了裙摆就上树了。
半晌，柳然开口道：“我托人前往扬州，竟然不负所望，找到了百年孤本《百工要术》，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过两天若是他仍旧不答应，我亲自带着书约他一见。”
思月闻言惊讶：“我们七娘竟然早早想好了胁迫威逼之法？”
“什么胁迫威逼，”柳然笑着拍了一下她手臂，“自订婚之日起，我就在想，新婚该送他些什么——金银玉器太俗，二郎工于技艺，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寻常物什定不能叫他满意，于是找人去寻了《百工要术》。”
“啧啧啧，”思月听得直撇嘴，“你柳七娘的嫁妆还不够他百里弘毅看的吗？”
“这是我的心意，不一样的，”柳然道，“何况就算是没有这一桩婚事，我也希望能帮他做点什么，能将他喜欢的东西送给他。”
“你……”思月一挑眉毛，这个语气有些不对劲啊。
“哈，”柳然吸了一下鼻子，“他就是宁死不从，我还能当真把他怎样啊？若是一个我，能叫他终身郁郁寡欢了，那我还不如离他远一点——但是他对感情这样不上心，大概也不至于。”
“嗯……”思月点点头，抚了抚她肩膀，就当是安抚。
“诶，”柳然忽地抬头，“思月你说，这些年间都没听说过二郎相中谁家娘子，青楼歌肆更是从未去过，你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娘子的？”
“哈？”思月有点懵，“若是这样看他的确没有喜欢的娘子——”
“那你说他要是喜欢郎君的怎么办？”
柳然眼中竟似有泪珠徘徊，她一双眼瞪得大大的，满是担忧。
武思月给惊得微张了嘴，半天没合上。
……
柳然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不会在那一天，不顾苦苦等待中的绝望难过、辗转反侧，不顾叔父的冷脸，不顾那些说什么逼婚的、说柳家仗势欺人的、说她柳七娘丝毫没有大小姐的修养，竟然要强抢男人的……
彼时什么样的腌臜话都有了。她头顶金冠愈发沉重，层叠礼服缠绕着她的身躯，如同包裹的是灵魂而非肉体，非但未叫这冰冷的心热络半分，反倒坠着、拉扯着，将她拖入无底深渊。
云芝推开门进来“七娘，要不咱们还是——”
“他来了吗？”七娘回眸看她，眼中蓄满了泪，晶莹泪珠之中，痛苦呼之欲出。
距正午时分，已经过去了快两个时辰，就是二婚婚仪也鲜见拖到此刻的。府内迎亲的仪仗已经收回来了，下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议论，柳家的长辈们在议事厅内静坐，气氛低沉得吓人。
“他……七娘……”云芝欲言又止。
“他怎么了？”柳然噌一下站起来，“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云芝拉住她的手，“其、其实百里二郎已经来了，只是家主——”
“他来了？”柳然瞪大了眼睛。
“七娘、七娘，家主带着人守在门口，看样子是不会将他放进来了，家主——”云芝话未说完，却看七娘已经撩起裙摆冲出去了。
“这桩婚事，不结也罢，你可以滚了！”柳襄嗓音雄浑，心中愤懑滔天，威仪万千。
“慢着！”她一声高喝，竟隐隐压住了叔父几十年积攒的气势。
柳然穿越人群，没有服侍的仪仗，没有相伴的父兄，她就这样急匆匆地走了出来，走到了他的面前。
千千万万遍设想，这本该是梦中的场景，此刻铺开在她眼前，如梦似幻。
他没有笑着，神色清冷、秀眉微蹙，正是做了不喜欢事情的模样。但是无所谓的……
往后多少坎坷之中，柳然无数次问过自己，如果重来一次，还会不会嫁给她？
可也就是因为这一刻，柳然知道，会。
就是再重来千万遍，她还是会这样毅然决然地走出来，这样走到他的面前，走进他的生活里，走到他的生命中。
因为疾行出门，她金冠上的珠翠颤颤巍巍，手中紧紧攥着喜扇。百里弘毅的眼光自她身上一闪而过，仿若丝毫没有察觉，那娘子是今日的主角之一。
她来了……那这亲算是能结成了——阿耶、便可开怀了吧——可两家家之地位，究竟为什么非要牵连在一桩婚姻上，无端两个人，竟然要这样生硬牵扯在一起，自己非良配，他清楚知晓，可惜了娘子。
“申非，留下聘雁，迎新妇上车。”
只是……他翻身上马之间，思绪有片刻恍然。从小到大，倒是见过这娘子不少回，她今日……装扮得是有些不同。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
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柳家有女，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百里阿郎，有匪君子，不可谖兮。
一夕结发，携手共度，举案齐眉，相守白头。
一条红绸相连，他和她的命运，由此重叠。
凡此以前一十八年，柳然内心从未如此刻般激动过，却也未像此刻般平静。
这一条逐光前行的路，我已经走到了终点。我褪去家门的躯壳，从此直白坦荡地站在日光之下，不再是被呵护在手心的世家小姐，而是做当家主母，为人妇……为人母。不论前路曲折或者平顺，我都会将这一条全新的路途踏平。
无关心性胆量，却只因……
有身侧之人相伴，世上无事可惧。